分手就在那個秋天模板(10篇)

時間:2023-01-14 07:4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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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就在那個秋天

篇1

我們小心翼翼的飛過冬天的寒冷和孤寂,我們不怕,因為我們可以用我們愛戀的目光去舔干凈彼此眼睛里的孤寂,我們可以用彼此愛的羽毛去溫暖彼此的寒冷,我們飛過斷流荒草萋萋的那條河流,那條河在地圖上就是一個細細地線,在我們心里就是愛情的紅飄帶,我們飛過那片光禿禿的楊樹林,我們看見了我們無數次騎著電車,從各自的方向快樂而來,然后相依相偎的坐在沒有人看見的河溝里,我們耳鬢廝磨,我們相親相愛。

我們飛過春天的花紅柳綠,小河里的水開始歡快的流淌,如同我們彼此的心靈一樣,愛情讓我們眼睛里春天更加明媚燦爛,我們在那個寂靜的河灣里一起散步,我們在那片已經發出來新綠的蘆葦蕩里放生魚兒,如同放生我們的愛情,記不記得那一天你對我說,一天到晚都是我的影子,有時候會莫名其妙的一個人往河堤的方向走,因為我就在那里等你,那時候我們幾乎幾分鐘一個電話,因為害怕對方一會就不見了,那時候我們想對方想的心疼了,我們就會說去那個橋吧,每一次相聚的開始的快樂,都會被分手時候的依依不舍肝腸欲斷撕碎,我們在蜿蜒的河堤送來送去,我們剛剛分手,電話就打過來了,我想你,那是我們異口同聲的心聲。

夏天很熱,可是我們感到一種秋天一樣的涼爽,因為我們的愛情就是一臺大功率的空調,把這個炎熱的夏天吹得一片清亮,我們手牽手在河水里捉魚,我們在樹林里哭著笑著親吻,我們在去漯河的路上共騎一輛電車,一個耳機兩個人聽同一首歌,那一天麥苗是碧綠的海,我們就是海里的兩條幸福的游來游去的魚兒,那一天陽光把那條婉約的田間小路熏染的那么紛呈,我們臉貼著臉,你說,我們就這樣永遠走下去吧,路沒有盡頭,愛沒有止境。

秋天來的時候,無邊無際的青紗帳是那么的蓬蓬勃勃,記不記得那個夕陽彌漫的黃昏,我們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在瓦屋趙東面那一大片密不透風的玉米地,在那個機井邊,我們對著深不可測的機井喊我們彼此的名字,那一天我有點傷感的對你說,假如有一天我們分手了,不知道會不會記起這個沒有人知道的機井。

篇2

那枚小巧的鉑金戒指,她一共看了10次,每個星期走過去看一遍,它一直躲在那個柜臺小小的角落里。這是一枚式樣很簡單的戒指,不太引人注意。可是她卻動了心,執著地想要它,只是因為它質樸、不加修飾的樣子,觸動了她內心的某一些溫柔。好幾次,她都沖動地想買下它,心里想著買下了就是自己的了。可是,她又不甘自己的手指被束在那個小小的圈里,永遠沒有離開的機會。如果要戒指的話,她一輩子只想要一個,自己精挑細選的那一個。“這戒指的式樣太簡單了,恐怕不太適合當結婚戒指呢!”每次柜臺小姐笑瞇瞇將戒指拿出來給她看時,她總是這樣推脫。其實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哪有一個人跑去看婚戒的呢?

2

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對鄧明說了。

鄧明是她最好的朋友。當她將那枚戒指說給鄧明聽時,鄧明拍拍她的頭說:“我陪你去買下它吧!”她很堅決地說不要。“什么都可以送給我,除了戒指,好不好?”她說。“那以后我想向你求婚,該送什么給你呢?”鄧明仍然微笑。“不要向我求婚,你知道我是不會答應的。”她轉身大踏步走開,不忍看他眼中的悲哀。

對不起呀鄧明。她嘆了一口氣。不是不喜歡你。只是,我的心還有所保留。

鄧明等了她三年。

三年前她和初戀情人分手,鄧明就對她說:“等你已經害怕了和別人談戀愛,就嫁給我吧。”她不置可否,鄧明是一個好男人,可是他總是心安理得地過他的小生活,沒有太大的目標和動力。她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安于現狀的女人,要選擇鄧明當一輩子的伴侶,她還無法接受。如果人生有多個選擇,為什么不選更好的一個呢?就像戒指,如果要挑的話,誰也不會挑最便宜的那一枚。

對不起呀鄧明,她再一次懺悔,然后撥通了現任男友的電話。

3

再一次走進那家珠寶店看這枚簡單的戒指,已經是一個秋天的午后了。她剛與男友分手,疲憊不堪。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永遠都無法把握好愛情。她已經無力處理那紛繁復雜的關系了,她開始想,來一段簡單如戒指的戀情,如何?

柜臺后站著一位笑瞇瞇的女孩。她拿出戒指后還很高興地說:“你也喜歡這一枚嗎?我也是哦。”她抬頭還她一笑,難得有人欣賞這么簡單的東西。“我打算拿到薪水就買。不過既然小姐你喜歡,你先買好了。這戒指比較適合你這種氣質的女孩哦!”柜臺小姐真是討人喜歡,臉上還掛著甜甜的笑容。

“我來過10次,結果總是沒有買成。有好幾次想把它買下來,卻心有不甘。我想我是一個占有欲很強的人,不太喜歡的東西,卻拼命想要它。”不知為什么,她向柜臺小姐傾吐了心事。“買不成是因為你覺得它還不夠好,你擔心買下來會后悔,會不喜歡它。這是你還沒有真正了解你的感情所在。而你常常跑來看它是因為你擔心它被別人買走,一旦你看到它還在,就心安理得地走開,是不是這樣?”

“你是學心理學的嗎?分析得好復雜。”她笑。

“其實你是喜歡它的喲,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柜臺小姐拿起戒指看了看,“我以前也有這種心理的。”

“我回去考慮一下吧。”她起身要走。柜臺小姐說:“想好了要快點過來哦。不然要被別人買走了。”

走出珠寶店的那一刻她開始想念鄧明。對鄧明的感覺就像是對那枚戒指的感覺一樣。喜歡他又不愿永遠束縛于他。可是,不公平的是,每次他與別的女孩親熱一些,她就會半帶撒嬌地對鄧明說:“你還要不要我?”這時,鄧明總會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拍拍她的頭。她喜歡鄧明留在她身邊,永遠不離開她,然后,她又心安理得地找其他的男朋友。

可是現在,她真的很想鄧明。每次失戀后總是習慣性地依賴他,喝醉后對他說要嫁給他。鄧明總是微微一笑,因為他知道,第二天早上她必然若無其事地這句話。她沒有想過這樣對他很不公平,真的,他犧牲了那么多。

4

她撥通鄧明的電話:“有空嗎?我現在想要那枚戒指了。很想。”

鄧明的反應不及她想象的激烈,只是淡淡地說:“好,晚上見面吧。”

8點,倆人如約碰面。許久不見,鄧明氣色竟好了許多,臉上有了紅暈,只是不知怎的,眼睛有點黯淡。她拉他的手:“我們走吧。”

鄧明沒有動,他的眼里有一種很復雜的光,飄緲的,又深不可測。“三年了,我一直都沒有想過不愛你。可是,今天,我發現我已經不愛你了。”“什么?”她一時沒反應過來,臉上的笑僵住了。“很戲劇化的,我喜歡上了另一個女孩。是她讓我明白了,如果不是我的,即使再怎么努力也沒用。你知道嗎?你說的那枚戒指,我每天都去看,我覺得自己就像那枚可憐巴巴的戒指,等著你來決定命運,卻永遠只能作為第二選擇。也許,我對你的感覺,就在漫長的等待中耗光了。”

“哦。”不知怎的。千言萬語在心中涌動,她卻無法再說出一個字。鄧明是對的,分手是對的,可是究竟是誰錯了?也許就像柜臺小姐說的,想好了就要買。不然就錯過了。

她終于決定要給自己買下那枚戒指,柜臺小姐卻笑盈盈地說:“不好意思,昨天我男朋友剛買來送給我。你看――”她舉起手,果然,戒指在她的手上熠熠生輝。“沒關系,我再看好了。”她默默轉身。上天突然變得如此吝嗇,連一枚小小的戒指都不曾給她。

篇3

當時他12歲,是個不更事的少年。他的家境還算殷實,當時,他的父親在縣城做鹽官。

但她的生活并未因此好轉,他的母親是個厲害角色,是在那個年代里“多年媳婦熬成婆”的老女人。從她過去以后,便把所有家務事,都壓在了她身上。她依舊吃不飽、穿不暖,單薄的身體承擔著超重的負荷,還常常被責罵。

他還小,在讀私塾,也貪玩,雖然也喜歡這個小小的清秀勤快的女孩,卻到底也保護不了她,更別提愛護。

慢慢地,他的家境隨著時局動蕩而急劇衰敗,他的父親因一場疾病撒手人寰后,生活更是日漸艱難。她的日子,就更加不好過。他的身份,也不再是養尊處優的少爺,可是他沒有吃過苦,什么也做不了,倒是比他小三歲的她,照顧著他的生活。

凄風苦雨,她還是一天天成長起來。她16歲了,有一頭如水長發,眉目更加清秀身姿已然婀娜。而19歲的他,也已是俊朗少年。

他們,一對璧人。

那年秋天,他的母親為他們圓了房,他們,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7年,從來不曾牽過手指,但一夜間,變成了夫妻。

外人無法猜測她對他是怎樣的感情,在這個家境和背景下。她愛他嗎?從此他是她的依靠,是她的親人了嗎?她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只是那頭如水長發,在那個秋天的夜晚開始,被她輕輕綰了起來。穿顏色清雅的衣衫,已是一個年輕婦人的樣子。

是的,她愛他,從她來到他家的那一天,看到他穿著長衫讀書的樣子時,她就愛上了他。盡管在她最艱苦的年月里,他從來不懂得去愛護她,可是她的愛,還是蓬勃生長起來。

也算一對恩愛的年少夫妻吧,因為有過相互陪伴的漫長時光,因為他們都還年輕,對彼此青春的身心充滿好奇。更因為,她對他沉默而熾熱的愛情。

于是在年久的、有著高大芙蓉樹的院落里,在燈火朦朧的石頭小屋里,他們度過了一段不為人知的甜蜜時光。她為他縫衣,他為她盤發。

她的面容,漸漸飽滿起來,額頭光潔,即使在冰冷的水里清洗衣衫,唇角,也會忽然偷偷翹起微笑。

而他看她的眼神,早已不再是曾經的那種茫然,在那個夜晚之后,忽然溫柔起來。

他日漸年邁的母親,也終于不再鋒利苛責,不再動輒大發脾氣,言行慢慢緩和起來。

然后,他們的孩子出生了。

時局日加不穩,從未讀過書斷過字的她,毅然決定要把年輕的他送到部隊參軍,是。她是個從未走出過小小村落的農家女子,心里,卻分得清大是大非。

她親手給他佩戴了紅花,看著他離開了家。

他一走,若干年無音信。那些等待的光陰里,白天,她拼命干活,照顧年邁的婆婆和年幼的女兒。晚上,她在燈下為他繡著一雙雙鞋墊。

那鞋墊,龍鳳呈祥、鴛鴦戲水、牡丹爭艷……一針一線,都是相思,都是牽盼。針扎在指上,血落下來,花瓣的色變得凝重,像那些因相思不眠的夜晚。

又是一針,便扎在她戴著銀戒的指上,那銀戒,是新婚的夜晚,他親手為她戴上,是他關于愛情的無言的承諾……她的心,就是猛地一抽,忽然想過,也許他回不來了……

但他卻回來了,在解放幾年后,他回到了家中。他已不再是當年離開時的那個青年士兵。他神氣的肩章,顯露著某種身份的象征。

她看著他,她等了那么多年盼了那么多年的他,久久說不出話來。那個本該“久別勝新婚”的夜晚,她在燈下,坐到黎明。

他回來的同時,也帶回了一個消息。他在外的年月,認識了一個城里的女子,女子讀過書,受過新思想的教育,這些年,是女子在外面陪伴和照顧他。

他說,他們相愛了。他愛那個女子。

他說了“愛”這個字,她從9歲開始生活在他身邊,到他們做了5年的夫妻,是整整12年的光陰。12年中,這個字,他從未對她說過。

她一直沒有說話,習慣地沉默著,如她嫁他的那個夜晚。她甚至沒有哭。他并不知道,他離開家的這些年,她進了識字班,入了黨,還給自己取了一個非常堅毅的名字:楊佃坤。

她是一個外表柔弱單薄、內心堅忍豐實的女子。她的感情,在做了他的妻子那天就如她繡下的牡丹那般如火如荼。只那熱烈,他沒有用心感受到,就冷冷將它熄滅。

屋里的燈火也終于熄滅,天亮了。她最后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她說:走,咱們去辦手續,離婚。她又說:我只有一個要求,不要告訴娘和如意(如意是孩子的小名)。孩子還小,而老人,也許會想不通。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想先住在家里。

他的眼淚掉了下來,他擁抱了她,他說:是我對不起你。這個家,還是你的,你可以一直住著,到你想走的那天。她在城里生活慣了,不想來這里。如意,我帶她去城里讀書……

如意,是他們唯一的女兒。

倒是她去安慰他,用袖口輕輕擦去他的眼淚,說:你是男人,不興為這樣的事掉淚。如意,她想跟你走,你就帶走,她不肯,就留在我這里。娘,我會照顧好,你放心。

別的,她沒有再多說一句,沒有抱怨,沒有要求。

就這樣,他走了,去了另外一個女人身邊。

那年,她不過33歲,依舊有著年輕秀麗的面容。那年開始,她只穿青色衣衫,綰起的發髻再沒有放下來。

他走了,她留了下來,再也沒有離開過那個家半步,沒有再選擇自己的生活。別人問多了,她只說,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這一個家。

他們的女兒,選擇了在她身邊。

這件事,他已年邁的母親并不知情,她不想讓老人知道,他答應了替她隱瞞,也是為這個承諾,她更是不會離開。從此陪著一老一少,過著三個女人的日子。

他在城里,偶爾回來看看,也會留下來過夜。為了隱瞞他的母親,人前,他們還是夫妻的樣子,只是夜晚,原本擁擠的小屋里,搭了一張簡易的小床。

還是曾經,他和她有過纏綿恩愛的洞房,房里燈火依舊,他們卻已相對無言。她更加沉默了,什么都不問,亦不說,不令他有絲毫尷尬和為難。

當兵以后,他染上了抽煙的習慣,她不喜歡那煙的味道,嗆。可他回來的夜晚,不管抽得多兇,即使她嗆得用被子掩住口鼻,也不埋怨。卻會在他走的時候小聲說一句,在外頭,少抽煙,傷身體。

他無言,面對她的肩背卻清楚地顫動。

這樣的日子,一過經年。

他們的女兒始終也沒有去城里念書,一直跟著她。18歲的時候,讀完幼兒師范,在離家不遠的小鎮上,當了一名小學教師。

就在女兒工作不久,他因抽煙且酗酒,身體每況愈下。去醫院檢查,已是肺癌晚期。而那時,他身邊的女人已經和他分手,那個受過新思想新教育的女人,已經跟著一個畫家去了國外。

女人離開他的時候,他回來請求和她復婚,她沒有答應。他也無顏再說第二遍。

不久,他就住進了醫院。

她知道后,把家里的事托付給一個親戚,步行了60里路,到縣城坐上車,去到了他身邊。在醫院,她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他整整三個月。三個月后,他干干凈凈地走了。而她,卻急劇地憔悴、蒼老、消瘦。

彌留之際,他拉著她的手,他說此生,只有一個愿望,希望她百年后,能與他合墳,能到他身邊。他要用來生,償還她的情。

她沒有回答,她只告訴他,會好好照顧他的母親直至天年。

他安詳地離去。辦完后事,她才告訴了女兒他的遺愿。她要女兒記住,他的請求,她不答應。

她是傷透了心吧,她是恨吧,且恨得很深,很痛,才連他的遺愿都不滿足。而這種恨,也出賣了她這些年不肯隨著他的拋棄而熄滅的愛情。她愛他,因為愛,才把所有的年華淹沒在那個破敗的院落中;因為愛,才無怨無悔地照顧著他的親人,耗盡了自己的一生。

這樣的愛,她始終沒有說出口,藏在心里,藏了大半個世紀。

1990年,他的母親離開了人世,在她的照顧下,無病無災地度過了96年的光陰。

他的母親離開10年后,上世紀末的冬天,80歲高齡的她在一天晚上心臟病突發,沒有來得及搶救。她走的時候,還有18天,新世紀的鐘聲,就要敲響。

她終于終于,沒有走到這個世紀中來。

那天晚上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天空有種蒼白的溫煦。

她臨終前,一直不說話,只是看著趕來守在身邊的女兒,用虛弱的平靜的目光。

那目光里,隱隱有所期待。

電光石火間,女兒似乎明白了什么,握著她的手輕聲問:媽,您和爸,還是合葬吧?

她看著女兒,似乎看了一個世紀般漫長,虛弱地,虛弱地點了點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合葬,這輩子,娘還沒愛夠……

篇4

我姐叫來了輔導員,通子終于出了那間屋子,勾著頭一個人在前面走。我追上去問他哪去。他說去食堂買饅頭,吃了回宿舍睡覺。

我的兄弟通子從此有了夜里撿廢品的權利。晚上十點鐘照例跑他的三千米,有時我會陪他跑,跑完一塊踩著柔軟的足球草溜達。草叢里不知名的昆蟲在拉琴,夜色溫柔。這時通子開始了吟誦:“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很快就動情了,剛剃的板寸頭一顫一顫。

我姐說通子是個硬漢。我姐不是親姐,我的親姐在食品廠搬豬肉。我姐高我一屆,新生報到時她參加了接待。扭著身子幫我提那只笨重的旅行包。我們是老鄉,后來熟了就讓我喊她姐。

我姐不愛打扮,一件登山裝,配上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走路將兩手揣到褲兜里,搖搖晃晃像個男孩子。可是所有人都說她是中文系的系花。文化節系里辦晚會,一位女孩穿一襲寶石藍的旗袍,綰了發髻,像是從張愛玲的公寓里走來。還沒開口,臺下已是一片尖叫。我一看是我姐,后面的節目就沒再看進去。

我姐把寫出來的文章不聲不響地拿去發表,收發室常有她的稿費匯款單。她不怎么跟女孩子交往,時常有幾個帥氣男生陪在身邊。她的生活似乎很喧騰。那天在圖書館書架上找勞倫斯,耐著性子一排一排找過去,終于找到,抽出來,從書縫里看到一雙眼睛。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她眼里深藏的秘密。我有些不知所措。她也不掩飾,看了看我,眼神幽幽的,走開了。

聽說我姐家教很嚴,她是帶著考研讀博的任務來上大學的。非典時學校封閉,她父親開車來給她送吃的。她叫上我幫她搬東西。隔著鐵柵欄,我見到了這位家鄉日報的總編。紅著臉用家鄉話叫了聲大爺,馬上懊惱不已。總編看我一眼,嘟囔了句什么。就忙著招呼女兒。我發覺自己礙事,就抱起那只裝滿食物的大紙箱子,站到一邊看我姐裝淑女。

我姐命我跑去喊懷義和通子,說是請我們吃肯德基。坐在網球場西邊的小樹林里,懷義和通子啃著雞腿。我手里也拿一只,可是吃不下。四月的風穿林而過,吹落一地的紫槐花。有兩瓣粘在她頭發上,我想幫她摘去,可是沒敢動。她正端杯可樂怔怔地出神,扭臉見我只顧低頭盯著自己的破球鞋,就拿眼睛冷冷地看我。

非典過后的那個秋天,我姐身邊的人固定下來。他是蘭華,系學生會主席。蘭華求我姐幫忙在她父親日報的副刊發表文章,一來一往就熟了。有時會在路上碰到他們,我姐朝我笑笑,我可能也朝她笑了,不知她能不能看到。我不喜歡蘭華,他也從不用正眼看我。

北方的秋天雨水多,多樹的校園蒙著層水霧。宿舍樓下的梧桐樹依然枝葉繁茂,在雨中憂郁。我把手上的一份家教讓給同學,圖書館也懶得去了,蜷縮在宿舍里望窗外的凄風苦雨。

懷義買來幾瓶二兩裝的二鍋頭,央求我和通子陪他喝酒。通子拿出新腌的糖醋蒜,說因為沒買到鎮江陳醋,味道比不了從前。通子不會喝酒,卻擺出豪飲的架勢,在那兒虛張聲勢。他知道懷義心里難受,處了三年的女友一從財院畢業就提出分手,跟一個批發衛生紙的好上了。

吃了通子半瓷缸糖醋蒜,酒也已經喝完,我和懷義都有點支撐不住。通子又去跑步了,我倆也搖搖擺擺走了出來。剛下過雨的夜晚,空氣清新如谷底,走在路上,不時有冰冷的水滴突然從頭頂的樹葉上滾落。我興奮地對懷義講著尼采。尼采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女人的男人,他借一個老太婆之口說了句很解氣的話:“你要去見女人嗎?帶上你的鞭子!”懷義說這尼采真爺們,他在哪?我認他大哥。我不再說話。我看見了在我們前面走著的她,還有蘭華。

懷義也看見了,踢了一腳路旁的黃楊,難過地看著我。我說你看啥,跟我有什么關系。懷義沒說話,突然從地上撿了塊磚頭,風一樣往前跑。我一怔,隨即明白了,就在后面追。

在那個秋天的夜晚,我和懷義踏著積水的路面,在黑暗里無聲地拼命奔跑,兩個人的心里都充滿了絕望。

懷義到底喝多了酒,要擱平時我是不可能追上他的。我倆趴在地上喘著粗氣。越過腦袋前頭濕漉漉的草葉,我看見昏暗路燈下她單薄的搖晃的背影。她一定知道了。我把發燒的腦袋貼在地上,眼睛發澀,心亂得像一片荒草。

我姐沒能考上研究生,沒能完成父親交給的任務,只有去她父親的報社當記者。畢業典禮已過,畢業生陸陸續續離開了。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她了,聽說那個蘭華也早已不知所蹤。正當我心里沒著沒落時,突然接到她的電話,說她明天就走了,讓我幫忙去托運行李。

篇5

2、我總是這樣凝望那些日升月沉無家可歸的憂傷

3、曾在生活的夜里,苦惱迷失,你點燃的光亮,指引著方向;曾在河里泛濫失意,不經意你的帆船,開滿了晶瑩的漣漪,就那么溫暖的語言,讓我靠岸。

4、愛情是燈,友情是影子,當燈滅了,你會發現你的周圍都是影子。朋友,是在最后可以給你力量的人。

5、我們一直在尋覓,尋覓,那個我們都有的結局。

6、堅硬的城市里沒有柔軟的愛情,生活不是林黛玉,不會因為憂傷而風情萬種。

7、無數次在夢的意境,勾勒你的樣子,那樣的虔誠,和你的心靈一樣,一生刻骨。

8、失去某人,最糟糕的莫過于,他近在身旁,卻猶如遠在天邊。

9、感動你的執著,心動你的牽掛,在流浪的封閉小屋,只有你的名字,光亮透明。

10、大提琴的聲音就象一條河,左岸是我無法忘卻的回憶,右岸是我值得緊握的璀璨年華,中間流淌的,是我年年歲歲淡淡的感傷!

11、不要你給我太多,不要你的任何承諾,也不要你的任何牽掛。

12、在這么多的特權里,沒有一條是你愿意相信她嗎?

13、也許愛情只是因為寂寞。需要找一個人來愛。即使沒有任何結局。

14、我愛你,但我說不出口,我無法承認。

15、過客流逝,但在交匯的瞬那,我珍藏了那潤澤的光芒,在迷茫的黑夜,照亮道路。打開文字,咀嚼反芻。有恬靜的幻想,在季節里翠綠。

16、因為愛過,所以慈悲:因為懂得,所以寬容。

17、沒有人值得你流淚,值得讓你這么做的人不會讓你哭泣。

18、愛情的路上,兩個人就好,三個人太多。

19、別問我分手好嗎?就說分手吧!不然呢?

20、我們像是表面上的針,不停的轉動,一面轉,一面看著時間匆匆離去,卻無能為力

21、寂寞的人總是會用心的記住他生命中出現過的每一個人,于是我總是意猶未盡地想起你在每個星光隕落的晚上一遍一遍數我的寂……

22、雖然你對我問過的問題含糊其詞,但我付出的依然是最真的心。

23、不是每一段愛情都有美麗的回憶,也不是每段回憶都是那么的刻骨銘心。

24、我會為你永遠的祈禱和祝福,愿你永遠的幸福---平安

25、積攢了一生的月光,只是為了使一枝玫瑰開放。

26、我會回來,帶回滿身木棉和紫荊的清香,然后告訴你,我已找到天堂。

27、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各自的過去中,人們會用一分鐘的時間去認識一個人,用一小時的時間去喜歡一個人,再用一天的時間去愛上一個人,到最后呢,卻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忘記一個人。

28、什么叫快樂?就是掩飾自己的悲傷對每個人微笑。

29、一個人一生可以愛上很多的人,等你獲得真正屬于你的幸福之后,你就會明白一起的傷痛其實是一種財富,它讓你學會更好地去把握和珍惜你愛的人。

30、當你夢見我的時候,那是我再想你了……

31、因為我知道路的盡頭總有笑容燦爛的顧小北在等我,這讓我勇敢。

32、也許曾經我們都忘了自己,體會那份真摯的愛情。

33、最好的事情就是經常和你在一起

34、失望,有時候也是一種幸福,因為有所期待所以才會失望。因為有愛,才會有期待,所以縱使失望,也是一種幸福,雖然這種幸福有點痛。

35、那一個月,我沒有見人,可那一個月,不能沒有你的聲音,雖然飄渺,但卻滿足。雖是虛幻,但很心甘。

36、原來愛你和放棄你一樣的不容易。

37、舉得起放得下的叫舉重,舉得起放不下的叫負重。可惜,大多數人的愛情,都是負重的。

38、愛情,要么讓人成熟,要么讓人墮落。

39、有一個聲音再也不能的在耳邊響起,有一雙手再也握不住那手心的溫度與舒適。

40、那些隨風散落的微笑眼神,仿似落寞詩人的愛情詩句,一段一段,錯落成行。孤獨的鐘鳴徹夜悲鳴,那些如花容顏,終不敵過時間切割的頹敗,我們憂傷的仰望陽光,看流年未亡,年華盡耗。

41、世界上未有未完成的故事,只有未死的心。

42、永遠的愛是恪守最初的承諾。

43、那么我還可以愛多久。

44、當明天變成了今天成為了昨天,最后成為記憶里不再重要的某一天,我們突然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被時間推著向前走,這不是靜止火車里,與相鄰列車交錯時,仿佛自己在前進的錯覺,而是我們真實的在成長,在這件事里成了另一個自己。

45、當你不開心的時候,我想陪你流淚。當你不快樂的時候,我想當你的開心果。

46、記住!你的世界,我曾經真的來過……

47、有一些人,這一輩子都不會在一起,但是有一種感覺卻可以藏在心里守一輩子。

48、為什么不讓我就那么一路寂寞著,直到什么人的笑容像陽光徹底照亮我的青春而不是暗夜里浮動的一簇火孤單而不能取暖。別問我分手好嗎?就說分手吧!不然呢?

49、打死我我也想不到我想打死在多的人也想不到。

50、你請她喝飲料,對她微笑不停,常常找她說話聊天,有時候會一直跟到她的樓下。你把心里的游戲、網絡和籃球撥開一點,讓她小心地坐進去,從此駕著車要跑進豌豆花園里。

51、你我注定是平行的軌跡,天涯之處,各不相依。只是彼此,聆聽過生活的碎片,遺落在陌生的腳印,匆忙的呼喊。

52、我蹲在路邊,哭泣的象個孩子。

53、沒有心如刀割,不再依依不舍,只有,沉默相隔……

54、謝謝你,謝謝你給我的這些美好的日子,謝謝這個世界上有你。

55、不要你能深深的記著我,不要你記著我們曾經的一切。

56、很想和你一起看伊莎貝爾拉蝶,可是對不起。

57、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它卻讓我愛上黑夜給我的疼痛。

58、你給我一滴眼淚,我就看到了你心中全部的海洋。

59、如果回憶只是這樣,那回憶是多么折磨人的東西,它還要折磨我多久我才能忘記你。

60、愛情之酒,兩人喝是甘露!三人喝是酸醋!隨便喝要中毒!

61、那個曾經帶著微笑給你溫柔的我-----給過你完完整整的心……

62、即使你說過我出現在錯的時間里……

63、你笑一次,我就可以高興好幾天;可看你哭一次,我就難過了好幾年。

64、因為你已是我今生永遠無法割舍的牽掛。只是再多的思念和牽掛也換不回擁有你的日子。

65、我們既然不能相伴到老,就讓我在這里為你祝福。

66、想一個人,一種聲音。只待來生寄情相思。

67、只是有一段感情再也不可能繼續,有一個人再也不能相依偎,

68、當你孤獨的時候,我想陪你說話。當你傷感的時候,我會和你一樣的憂郁。

69、如果愛情只是這樣,那要有多少的刻骨銘心,多少個不眠之夜,才能換回我抵御孤單的那一點力量。

70、你要被照顧得好好的。你要吃熱的飯和菜。你要一覺睡下去沒有夢就直接醒來。你要天天手都暖暖的。你要穿干凈的羊毛襪子。你要被人照顧得好好的。你要闖紅燈也不會被抓住。我不知道你現在是不是這樣,我急得快哭了。

71、很想一直跟你聊天說笑,可是對不起。

72、沒有對與錯,只有值與不值。愛情是一種遇見,有的人在錯誤的時間里遇見,只能擦肩而過,成為一種遺憾

73、愛是寂寞的謊,緣分是謊言的傳播者。

74、離開我就別安慰我,要知道每一次縫補也會遭遇穿刺的痛。

75、我不喜歡說話卻每天說最多的話,我不喜歡笑卻總笑個不停,身邊的每個人都說我的生活好快樂,于是我也就認為自己真的快樂。可是為什么我會在一大群朋友中突然地就沉默,為什么在人群中看到個相似的背影就難過,看見秋天樹木瘋狂地掉葉子我就忘記了說話,看見天色漸晚路上暖黃色的燈火就忘記了自己原來的方向。

76、就在我以為一切都沒有改變只要我高興就可以重新扎入你的懷抱一輩子不出來的時候,其實一切都已經滄海桑田了,我像是一躲在殼里長眠的鸚鵡螺,等我探出頭來打量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原先居住的大海已經成為高不可攀的山脈,而我,是一塊僵死在山崖上的化石

77、一輩子孤單并不可怕,如果我們可以從中提煉出自由,那我們就是幸福的。許多長久的關系都以為忘記了當初所堅持與擁有的,最后又開始羨慕起孤單的人。

78、如果你真的愛過我,那我是幸福的。就算和你走不到天涯,我的心依然為你牽掛。

79、一個人總要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風景,聽陌生的歌,然后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你會發現,原本是費盡心機想要忘記的事情真的就那么忘記了。

80、不是每個擦肩而過的人都會相識,也不是每個相識的人都會讓人牽掛。

81、為什么不讓我就那么一路寂寞著,直到什么人的笑容像陽光徹底照亮我的青春而不是暗夜里浮動的一簇火孤單而不能取暖。

82、很想,能夠堅強的活下去。可是,對不起。

83、幸福,不是長生不老,不是大魚大肉,不是權傾朝野。幸福是每一個微小的生活愿望達成。當你想吃的時候有得吃,想被愛的時候有人來愛你。

84、只想讓你偶爾的時候還會想起我,偶爾想起那個曾經那么深深愛過你的人,

85、你喜歡的人,她沒有一些特權可以享受嗎?

86、什么叫快樂?就是掩飾自己的悲傷對每個人微笑

87、一個人在舞臺上,快樂歌唱,悲傷舞蹈,雖然冷清,卻分外妖嬈。

88、至少我們在今生,在那個地方,在一轉身的時候沒有錯過……

89、也有很多次我想在放棄了,但是它在我身體的某個地方留下了疼痛的感覺,一想到它會永遠在那兒隱隱作痛,一想到以后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會因為那一點疼痛而變得了無生氣,我就怕了,愛他,是我做過的最好的事情。

篇6

我不止一次地想站成山的高度。紛繁的世事和無趣的忙碌,反復修改了我的愿望。站立和倒塌,均在一念之間。我的倒塌,因為貪念。倒塌只是一種姿勢,這種姿勢與風骨和氣節無關。

經幡一直在追風途中,堅持用梵語,敘述著康藏。

什么時候,我的愿望成了一片葉子,落在這個秋天最感傷的段落。在等誰,又被誰翻開?

鷹翅用低飛的姿勢,纏繞著我。我似乎看到星星的火苗,在夢中照耀。那么高深的蔚藍,那么悠遠的寧靜,不是天堂,也跟天堂比鄰。

這個天堂,不是詩詞畫軸,也不在自然山水和人文地理,更不在梭羅和列維斯坦的筆端。天堂,是心靈的彌撒,是澤戈兄弟靈魂的高地,是信仰里堅信不疑的某個遠方。

我確信那個遠方,在遠方,等我。山,是最高的山;川,也是最大的川。

一場暴雨突如其來,在深秋的川西平原,給道路和行走制造了麻煩。剛剛打捆的行李,縮在房間一角,似乎要在潮暗的等待中,霉變旅行的方向。

是該出發了。粘鼠板上尖叫著的聲音,結束了我的猶豫。雖然雷雨隆隆,還是無法掩蓋一只老鼠困在粘鼠板上恐懼地尖叫。

澤戈在話筒那邊堅持,一定要我進山。那是什么地方?青藏高原。一個孤獨的旅人,知道如何安排孤獨,走在正確的線路。

對于高原,對于雪山,我持久地仰望著它。詩歌站立在那個高度,觸摸不到山的孤傲和深度,但可以意象挺拔。好像還沒有一種謊言,可以腐爛山的胸膛。而雪山隱藏的暗語,也可以水樣柔軟,但只和太陽、星星和月亮接頭。這個想象和翅膀沒有關系。那是一個奇寒無比的高度,世界上,幾乎沒有一種候鳥可以在山頂居留。

生命在那個高度,成了盲區。

冰冷的雄性屬于干藍的天空,屬于云朵柔聲悲情的懷抱,而曠遠的荒涼,在我的行程里,完全屬于男人的宗教:進入、攀援、穿越、仰望,然后逃跑。用一種必然的蒼茫,重新為世界畫像。我崇敬高山的情結,就像狼眼的天空,始終對鷹的穿越充滿嗜血的興奮。

格桑爾王啊,你是遠古的英雄,一直被高原含在嘴里,成為至今活著的神話。

我當不了英雄,也成不了傳說。我知道,我想站在雪山頂上揮舞的那個手勢,只想跟焦慮和恐懼告別。

安靜地坐在高藍的天空下,跟澤戈兄弟一起喝酒吃肉。

這是岷山山脈最高的一座雪山。在居住著眾多神靈的青藏高原,海拔5588米的雪寶頂,原本是藏區本土宗教笨波教的女神,很多年以前,就跟黃龍風景區鄰居。人們對千百萬年形成的露天鈣華巖溶景觀并不陌生,水的精美絕倫和靈性通透,在黃龍達到了巔峰。

上世紀八十年代,當黃龍第一次出現在某本雜志的封面,世界被驚呆了:那是什么地方?人間瑤池。比神話更像神話。人們從世界各地來到了這里。原以為,鈣化彩池的水童話,可以萬古奔流、永垂不朽。沒曾想在不到30年的時間里,水流開始了枯瘦。尋找和發現,也可以是一種破壞。那些珠寶樣晶瑩剔透的鈣化灘流,安靜地澄瀅了數萬年,留給世人的時間太短暫了,短暫得還沒來及敞開肺腑,透明的美麗,就一天比一天消瘦。世界的變化總是如此的遠離愿望。那些珍珠般光潤的淚水,不是高原的憂傷,那是大地的絕望。大地在人的宰割下,還有什么憂傷比絕望更徹底呢。我的向往,居然比黃龍寺的香火長壽。一滴水的宿命,從來就比一只來自工廠的塑料袋短命。

我準備了半生的激情,再一次遭遇冰凍。出現在這里,可能是又一個錯誤。早知道如此,我就不來了。千里迢迢跑來的游人,一年比一年懂得了對環境的珍惜,愛護地球的標語也貼在嘴上,但歡呼雀躍地進入和腳步匆促地離開,還是快把黃龍的水韻踩斷了。人類活動對地球物理的損毀,從來都比想象迅速。

澤戈告訴我:二十年前的黃龍,不是今天看到的黃龍,水流日漸稀少的黃龍。黃龍的水會干么?有一副歌手嗓音的澤戈沒有回答我。“這么多人來。人太多了!”

也許海螺女神知道。雪寶頂聳峙在高處,見證了一切。那是神的目光。

高原的神啊,你是否和鈣化池里那些幽咽的水精靈一樣,正在尋找離開的道路?群山靜默,大地蒼黃,可能已經沒有干凈的土地,用來種植黃龍寺的香火。酥油和朵瑪,已經離開了這里,大殿里的功德箱,成了游人信仰缺席的舞臺,擁擠的心事在此公演,迫使神靈紛紛離開了后臺。

澤戈說,不看了,回家吃酒。

夏天的時候,澤戈帶著家人、酥油、糌粑和帳篷,去到了高山草甸挖蟲草。有冬蟲夏草的地方,海拔通常都在3000米以上。世界對稀有物種的獵奇和欲望,使得一些物種,爭相離開了地球。一根蟲草從十年前的2塊錢,變成今天的100元,說明了什么?冬蟲夏草的記載,最早見于清代吳儀洛《本草叢新》,它的康體滋補功用,遠遠沒有人們希望的那樣偉大。在君主時代,君王們用盡了天下最好的神丹靈藥,諸如參湯阿膠、燕子口水、冬蟲夏草等等,有幾個活過了粗茶淡飯的普通百姓?蟲草的稀有,加上市場不懷好意地炒作,不僅加快了蟲草的采挖速度,也是對藏區人與自然和諧相生傳統最直接的傷害。人們為爭奪某片草場的采挖權,常有糾紛,甚至械斗的事件發生。這讓人想起遠古時代,部族為爭奪資源頻發的血腥戰爭。現代文明的進入和功利意識的死灰復燃,使得世代居住在高山頂上的人們,開始了在傳統生活和現代生活之間搖擺。因為采挖松茸和蟲草發生的種種糾紛,正在動搖藏區底蘊深厚的人文基座。也許要不了多久,被我們視為珍寶樣的古老傳統,就會在世界上這片最后的凈土徹底迷失。

澤戈舉家挖蟲草,不為致富。當地民眾采挖市場價值高昂的松茸蟲草,大多不為改善自身居住環境和家庭生活。換來的銀子,基本用于布置經堂或布施寺廟。澤戈家有80頭牦牛和100多只羊,還有足夠一家人衣食無憂的農田,這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他和妻子拉姆在尕米寺經營旅游紀念品,收益原本就好。家里的牛羊請人看護。一家人生活在安靜的岷江河畔,幸福而滿足。

澤戈已經不止一次邀請我,一定要陪我逛九寨溝和黃龍寺。去過多次松潘,一直沒有去兩個世界級的旅游景區。今年賣掉蟲草以后,幾次電話催促我,“抓緊來松潘耍,再不來,黃龍的水都沒得咯。”為孩子上學,他來了成都,我動用了很多關系幫他搞定。澤戈自然又是心懷感激,死嗑硬纏地把我從無趣忙亂的工作中解放了出來,把我拽進了阿壩藏族自治的地盤。

澤戈家的三層洋樓就在通往九寨溝的公路一側,除了窗楣和門楣還保留了部分藏飾符號,室內裝修和電器設備,跟我們城市的房間一樣現代化。在澤戈兄弟寬敞舒適的大房子里,經堂設置在最高層。在藏區,人們總是把佛像供奉在家中最高的地方,就跟穆斯林把古蘭經放置在最高處的家俱上一樣。還有部分信眾,生活得并不富足,但他們對神靈的慷慨,完全和我們在契約下的思維和行事方式不同。如果你身上僅有兩個保命的銅版,你會布施一個給寺廟么?澤戈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傾其所有。什么樣的力量如此強大?這就是信仰的力量。在神諭的土地,佛永遠至高無上。

在經堂禮完佛,我們坐在二樓露臺上,喝著濃香的酥油茶。這里視野開闊,看得見尕米寺主殿的金頂。雖然已近黃昏,太陽依然在天空亮晃晃地掛著。青稞和小麥即將收割,在坡地上翻滾著金色的光浪。舒緩的草甸在更遠的地方與森林遙接,牛羊棋子般星羅其間。紅星巖披著瑩白的積雪,聳峙于群山之上。不時有鷹的背影在天空出沒。澤戈家距離岷江源頭很近,清淺的河水就在山谷里靜靜蜿蜒。柵欄四周和房頂上,插滿了五色經幡,追著風影唰唰飄飛。

這些年來,我無數次坐在同一個地方,跟澤戈一家親人樣嘮嗑家常,一邊喝酥油茶或青稞酒,一邊享受世界上最澄明的陽光和最干凈的空氣。澤戈家的露臺,是我在城市的牢房,經常想念的地方。

多吉很快就要離開家鄉了。澤戈們對子女教育的重視,其實就是向往科技文明的信號。這個信號,對于我內心的詩歌地理,很危險。我以為這個被資本奴役的世界,總該有人為我們留守家園,堅持和護衛傳統生活。顯然,這種愿望不僅自私狹隘,也不現實。多吉此時蹲在堆滿農具和柴禾的院子里,拿著棉花膠布酒精剪刀,有點手忙腳亂地在為一只受傷的羊羔進行包扎。澤戈對著多吉的方向,嗓門很大,聲音歌曲一樣。把羊子抱上來,我來弄。多吉突然消失在了柴房門口,并沒有把受傷的羊羔抱上樓。

拉姆在廚房里準備晚餐,空氣中飄散著牛羊肉和酥油濃濃的香氣。

今年挖蟲草,掙了好多?這是個愚蠢的問題。澤戈嘿嘿笑了起來。這個藏族男子笑起來很迷人。他伸出了三個手指。根據我對市場的了解,這三個手指的單位是六位數。“今年挖了不少,全賣了。我給你留了一些最好的,剛好400根,多吉給你選的。走時拿走。嘿嘿。”澤戈于我的情意,總是這樣如此出其不意,經常把我撼動。

澤戈下個月要去拉薩。我知道澤戈每年都會去一趟拉薩,或別的地方朝圣。他一般不去布達拉宮,而是去距離拉薩不遠的甘丹寺。甘丹寺在拉薩河南岸海拔3800米的旺波日山上。我兩年前去過那里。去過之后,才弄清楚澤戈朝圣為啥選擇甘丹寺。宗喀巴大師于1409年創建的甘丹寺,是格魯派的祖寺。寺內古跡圣物非常豐富,宗喀巴大師的肉身靈塔也在那里。這座體積龐大的古老寺廟,除了供奉佛、菩薩、護法神、歷代活佛的大殿,更多的是僧侶誦經習法的札倉、康村、米村及僧舍等建筑群體。山上嚴重缺水,僧侶的飲用水需要到遠離寺院的山谷里背,路途遙遠。不管你何時抵達甘丹寺,都可以見到背著水桶的喇嘛在山道上艱難蝸行。澤戈曾經對我說過,甘丹寺那個地方缺水,修行條件差,我幾乎年年都去。澤戈一家每年采松茸挖蟲草的收益,可能大多布施和薈供給了甘丹寺。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在心靈關懷遠遠高于物質存在的藏區,過問經濟俗務,很可能被看成不敬。

澤戈每年都會送我一些松茸蟲草。而今年給我的蟲草價值,即便我挖空心思地寫作十年,所得的全部稿費,也沒有那么多。我不相信傳言,關于蟲草的神奇功效,純屬炒作,就像前些年人們對普洱茶的炒作一樣。澤戈每年送我的松茸蟲草,大多和朋友們一起分享了。我在此間露出了自己的俗世原形,但對于我和澤戈的友誼,不會造成深度損害。書本上,友誼這個東西好像跟物質和利益無關,但現實中,它又跟我們的生活和利益息息相關。人際關系在經濟活動中的微妙作用,難道跟友誼或者情感沒有關聯么?旅行就是交朋友,要交朋友就交少數民族的朋友。偏遠的地理環境和純樸溫厚的民風民俗,相對于利益至上的城市語境,能讓人感受到闊別已久的豪邁和真摯,并給人以貼近肺腑的精神安慰,完全可以為功利的都市人際,打開一眼陽光明媚的天窗。

我出第一本書的時候,澤戈表現出必須資助我的熱忱。我堅決拒絕了。這并不表明我對物質很反感。不管物質或是精神,澤戈都比我富有。他想幫助我的愿望,出于濃厚的兄弟情誼。拒絕和一廂情愿有關,我不愿親自手刃古樸,更不希望一個在信仰下無比通透的心靈,受到物質圣經的腐蝕和污染。

澤戈在我心中,就像山一樣寬厚。經常和澤戈開玩笑說,澤戈,你說你跟山一樣,就是海子山下那個喝酒就倒下的山哈。遇到這種情形,臉形寬大的澤戈會嘿嘿地笑個不停,或者趕緊遞上一根煙,并恭敬地為我點燃。澤戈不吸煙,但跟我這個煙鬼在一起,他衣兜里一定有煙,而且一定是中華、黃鶴樓之列的高檔紙煙。

但澤戈會喝酒,經常往死里喝。

海子山在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的理塘縣,這個地區在歷史上作為各民族頻繁遷徙的核心地帶,舊時稱為康區,藏民族主要的聚居地之一。318國道經過海子山,與滇藏公路214相匯于芒康縣。冬春季節,海子山是川藏線上冰雪道路最長的一段。海子山的西側,就是川藏交界的金沙江。

那是多年前的冬季,雪野茫茫,冰封大地。有1145個大小冰漬湖的海子山,籠罩在漫天的雪霧里,山原和道路鋪滿厚厚的冰雪。章納河在山谷里緩慢流淌,但流動的不是水,而是碎裂的冰塊。距離主峰果銀日則差不多兩公里的地方,我們見到了澤戈。這個身材魁梧的藏族漢子,剛從一輛翻在路基溝渠里的越野車里鉆出來,滿身冰雪,四肢凍得瑟縮發抖,嘴唇烏青,滿臉驚魂未定的表情,可愛之極。是的,我在這里用了可愛這個幼稚的詞匯。我的經驗和感覺使用了它,澤戈在海拔5020米的海子山,就是以“可愛”這個形容傳遞給我的感官的。很多時候,直覺告訴我的東西,比經驗告訴我的更多。后來的事實證明,這是多么的準確。澤戈的汽車滑翻處,位于雪線邊緣。在低垂的云霧中,看不到天空,風舉著刀子在冰原上狂飛亂舞。我們都裹在厚厚的衣服里,無法遮蔽的臉被寒風吹得生生的疼。

大約是下午五點,看上去天色已晚。澤戈兄弟倆見到我們,相當于在黑夜中看見了火柴。我們是出現在這個區域唯一的車輛。在那個冰寒極地,永遠看不到步行的人。即便盛夏,到了下午四點以后,幾乎沒有車輛愿意翻越海子山。在那個荒無人煙的冰天雪地,一旦出現交通故障,結果會很危險。因為車禍得不到及時求助,時有死人事件發生。不管人類在自然面前,如何叫囂自己的強大,又是怎樣主人般地主宰著地球,人總是要受到局限的。如果坐在汽車里,你感覺不到那種局限。也只有坐在汽車里,你才會覺得,現代化并非一無是處,人不能實現的許多愿望,科技可以幫助你實現。正因為現代文明帶來的這種好處,人們加快了對自然地理的破壞。要改變傳統么,很容易實現:“要致富,先修路”。

我們的汽車把澤戈兄弟倆帶到了海子山腳下的措拉鎮。他和弟弟去拉薩朝圣,在海子山出了意外。這種意外,對于在藏區徒步和駕車旅行的人,隨時都可能發生。澤戈已經不是傳統意義的朝圣者,沒有采用三步一磕的徒步方式。于今,遵守古老傳統的朝圣者越來越少。在我看來,只要心在,選用汽車或飛機等交通工具,又有什么關系呢。在雪山聳峙,河谷縱橫、氣候惡劣的青藏高原,那些長途跋涉、不畏險途的朝圣者,為了走到圣地,在途中經受過多少饑寒交迫、孤冷荒疼的身體困苦,又經受了怎樣滿心歡喜、執拗堅定的心靈長途?我們這些坐在城市房間,一切生活都交給了開關的蝸居者,發動一生的想象也難以了悟。

如果要給澤戈們交朋友,你要習慣酥油味道。酥油是味覺青藏高原最精確的味道,不管農區或是牧區。這種味道是氣候條件決定的。一貫溫和的我,就在理塘到巴塘的碎石路上,跟我的同事為洗澡問題爭得面紅耳赤。他說:“那個味道……為什么就不洗澡呢?”他的頭貨郎鼓樣晃動起來,表情惡劣。我惡狠狠地扯開嗓門,對一個民族,對一個地域不了解,不懂就不要打胡亂說。更不要抓起棍棒胡亂揮舞……

青藏高原,作為亞洲眾河的發源地,并不缺少水流。這里的水,是世界上最干凈的水。山原谷地,森林草場,到處都是晶瑩剔透的雪水。不要忘了,青藏高原站在世界高處,地理氣候和我們熟悉的環境大相徑庭。盡管有世界上最灼熱的陽光,但在年平均溫度不到3度的世界屋脊,任何季節,所有的水流都冰寒刺骨。并不是每個地方都有溫泉。上個世紀末,我第一次進藏,在波密縣米堆冰川采訪。米堆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冰川之一,也是藏東南海洋性冰川的典型代表。冰川、湖泊、江河、村寨、草場、農田和森林匯集在那里,給人以驚世駭俗的審美體驗。青藏高原沒有四季,只有冷熱,人們居住的地方海拔多在3000米以上。在那樣的高度,大氣干結,風大硬冷,植被稀疏的大地存溫差,別說洗澡,就是洗洗手都是透骨的涼疼。我在米堆,有過早上茅廁的體驗,至今想起來仍讓我不寒而栗。早晚時刻,誰能在漏風的便坑上蹲上五分鐘,我可以用手掌心煎魚吃。藏族人的飲食衛生習慣,無不和地理條件相關。人們為什么喜歡寬大的藏袍?在偏遠地區,女人又為啥不穿內衣褲?牧區為啥愛吃風干牛羊肉?農區為啥主食糌粑酥油?如果你能身親藏區,有過一段時間的現場體認,很多在我們看來難以理喻的現象,或者疑問,均可迎刃而解。

跟我斗氣的同事,在海子山下車拍照,時間不到兩分鐘,就難以抵抗徹骨的寒冷,匆忙回到了暖氣融融的車上。我這個同事,終于體會到了一點高原的殘酷。

措拉,是巴塘縣境內的一個小鄉鎮,因為位于海子山西坡的起點,成為大車小車司機等候翻山的過渡區。海子山氣候變幻無常,通信聯絡相對滯后,司機們總要在措拉適當休整,等待合適的時機,以期安全順利地翻越險象環生的海子山。這個鄉鎮從來就不冷清,什么服務設施都有,甚至包括曖昧的發廊、KTV。我們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家四川老鄉開的旅食點下榻。

我們和澤戈兄弟倆,兄弟樣圍坐在火塘邊喝酒吃肉,大快朵頤。澤戈端起酒碗,一直在感謝。就像我們真的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一樣。他唱起了藏歌,把煙霧熏黑的房子震得山響。雖然聽不懂歌詞,歌聲出自肺腑,沒有技巧和修飾,聽上去比青稞酒醉人。后來,我曾經多次帶澤戈在成都酒吧喝酒,就想聽他唱歌。酒吧里的男人女人都被澤戈的聲音迷倒了,不管認不認識,紛紛端起酒吧給他敬酒。澤戈不當歌星真是可惜了。但澤戈不想當歌手,他只在酒意酣暢的時候,才肯亮出雪山草原的喉嚨。

你們救了我們的命,喝,我敬你。他一碗又一碗地敬酒,不到半小時就把自己醉倒了,結果死豬樣在火塘邊睡了一宿。祖宗說過,喝酒看人品,賭牌看人格,絕對不是憑空想象地打胡亂說。

太陽升起來了,暖暖地照耀著高山臺地,暗藍色的炊煙在古老的村寨上空纏綿,給這塊鳥鳴聲里的蒼黃大地,增添了無盡靈性。低處的措拉鎮,上午十點以前還摸不到陽光的身體,河谷四周依然很寒冷。我們繼續西行,澤戈要上山拖車。分手時,澤戈又是千恩萬謝,弄得我們像英雄離別一樣悲壯肅穆。

“我們是兄弟。”我的同事握著澤戈的手,由衷說出了這句人話。后來,他多次向我道過歉:“對不起哈,以前沒有進過藏,不了解。”很多時候,我們習慣用經驗去判斷不了解的事物。其實,所有的繆誤和謊言,先驗才是真正的幫兇。

多少年來,我和澤戈一次次重逢,又一次次告別。在聚聚散散的人生中,完成了我對一個兄弟、一個民族從陌生到接受、融合、崇敬的過程。信仰的缺席,決定了我不能深入澤戈的世界,不同的文化背景,把我們安排在不同的道路上顛沛。

在已有的人生經歷里,落水流花的相遇和告別,只是一行詩的造型。我們行進在死亡的途中,那是上帝事先就為我們準備好了的事情。我們感官的美麗和神奇,最終只能化作一縷松煙。我必須在黑夜降臨之前,走完想走的道路,完成想做的事,花光想花的金錢。我的精神被物質鎖定了,不會像澤戈一樣:活著,為了一個幸福的遠方。在澤戈樸素的宗教理想里,塵世的終點,才是生命真正的開始。這是一個民族存在哲思的精神高地。我在物質的宿命里,注定不能深入信仰永在的青藏高原。

我的血管里淋漓著擁擠的欲望,當世界用孤獨和冷漠拼寫未來,我要感受所有的悲歡離合,不愿僅僅作為愿望活著。我要攜帶我的愛人走向雪山草原,用我一生的流浪煨燉愛恨情仇。但在積雪消融以前,我不是巖縫間沉睡的種子,我把自己,龍達樣拋撒在高原上空呼號的風中。

篇7

那天吃過晚飯,周小遠打開電視,擁著我坐在沙發上。屏幕上電視劇正演到了緊張處,我卻沒心思看,腦海里老出現白天發生的那件事。

突然,我聽到周小遠問:“你有心事?”他的聲音輕而緩,但仍嚇了我一跳,我穩了穩神,故作鎮定地說:“沒有呀!”小遠瞟了一眼我的手,“一定有,你干嗎不停地抓左手背?”我下意識地抬起手,左手皮膚上有一塊被撓紅的印跡。我想也沒想,謊話脫口而出:“今天去買防曬霜,老在手上擦,結果過敏了,癢得很。”

周小遠拿過我的手,在發紅處輕輕撫了兩下,不再說什么。第二天,他拿回了一支皮炎平軟膏。他這人平素不善說些甜言蜜語哄我開心,卻總會從最細微處給我體貼和關懷,我感動之余又為欺瞞他而內疚。其實,我并非有意騙周小遠,我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從西安到深圳快兩年了,過去的故事被我塵封在心底,無人知曉。那故事的男主人公叫海文。“新歡”周小遠從不知道“舊愛”海文的存在。

那天上午在帝王大廈我遇到了海文。海文離開我后,我曾無數次設想:假如有一天我們相遇了,我會微昂著頭,斜他一眼,然后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可真發生這種情況時,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對著我笑,而我的心在狂跳不已。他問:“你也在深圳?”我喉嚨發干,出不了聲,只好點點頭。“我現在也在深圳,”他遞給我名片,說,“我趕時間,記住聯系我。”

我攥著那張小小的紙片,靈魂出竅般地在帝王大廈里轉來轉去,忘了自己要買什么東西。走累了,便趴在五樓的欄桿上,從亮得照出人影的金屬桿上,我看見自己的臉上掛著一絲莫名其妙的微笑。我把臉埋在肘彎處,悲哀之感浸遍全身。原來,過了這么久的時間,我依然還是這樣地在乎他啊!

兩年前,和我相戀多年的海文提出分手,理由只有一條:他母親不同意我們來往。那個華貴雍容的婦人,不能容忍他品學兼優前程遠大的醫學碩士兒子和我這個站化妝品柜臺的高中畢業地位低微的普通人結合。

與海文初相識的那一刻,他目光灼灼,直射在我不染鉛華卻光彩奪目的臉上。那個春日,我們公司在西安醫科大學校園設點促銷化妝品。傍晚,我邁著輕快的步伐離開醫科大學時,除了帶走海文的那顆心以外,也收獲了少女初涉愛河時難抑的喜悅。

我們的交往很快便遇冰山。在他母親看來,有著如花美貌的我除了能滿足海文的虛榮心外,再無用處。美色是男人心頭的一株罌粟花,雖風光旖旎卻暗伏隱患,會有招人妒恨之災或紅杏出墻之恥。親情與愛情較量,被淘汰出局的是愛情。

三個月后,深圳一家廣告公司來西安招聘模特,相中了我,我揮揮手,并不瀟灑地跟他們走了。深圳是一個年輕的城市,我也正年輕,應該向這它學習,忘記舊的,準備迎接新的。

周小遠就在那個秋天出現了。他是一家藥品公司的經理,我為他的感冒藥做廣告模特。拍片休息時,導演走過來,一手遞給我飲料,一手居然大模大樣地攬住了我的腰。剛才,他和攝像師肆無忌憚地議論我的三圍已讓我很惱火,現在又這般得寸進尺。我“啪”地用力打掉那只手,同時把飲料摜在地上,厭惡道:“離我遠點!”

這個碰了釘子的男人有些下不來臺,惱羞成怒:“哼,裝什么正經!你們這種女孩!”

這話耳熟,海文母親曾輕蔑地說過我:你們這種女孩!我,到底是哪種女孩?要一再地遭人羞辱?新仇舊恨齊上心頭,我攥緊雙拳,怒視著他,一字一頓:“你少惹我!小心我一腳把你從公雞踢成童子雞!”

劍拔弩張之際,忽聽旁邊有人“撲哧”笑了一聲,我扭頭,見一男人,個子不高,皮膚黝黑,穿著白衣白褲。他不無譏諷地對導演道:“老趙啊,還站那兒干嗎,想變童子雞?不想的話,就開工吧。”導演訕訕地叫了聲:“周經理。”瞪我一眼,氣哼哼地走了。

周經理就是周小遠。他遞過一條毛巾,示意我擦擦被大汗濡濕的頭發,“看你長得斯斯文文的,沒想到說起話來……”

“一點兒也不斯文,是不是?”我搶白一句,心里冷笑:斯文?在這樣的男人面前,讓“斯文”兩個字見鬼去吧!

廣告拍了五天。第五天下午,周小遠提出請我吃飯。我曾多次和年紀或大或小的老板們吃飯。餐桌上,他們色迷迷地盯著你,反復地問:“小姐是個人才呀,愿不愿來我們公司做秘書?”什么秘書?生活秘書呀?通常,我一邊剝著大蝦,一邊笑瞇瞇地回道:“我哪里是人才,一沒文憑,二不會打字,勝任不了秘書工作。”爾后,臉上做出十二分天真無邪狀。

晚飯進行到一半,周小遠喝下一口酒后說:“愿不愿意做……”

我剝著蝦,頭也不抬:“我沒文憑,也不會打字,無法勝任。”

“啊?”周小遠納悶且驚異,“難道,難道現在流行做女朋友必須有文憑,會打字?”

“什么?”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傻乎乎地瞪著眼睛,捏著光溜溜的蝦忘了往嘴里送。半晌,我問:“我們才認識幾天,你了解我嗎?”

“不了解。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斷力,你有潛質,你的生活不該這樣過,你不想有個更好的未來?去讀書吧,我幫你。”他停頓一下,又說,“我是認真的。”從來沒有人為我的將來考慮過,包括我自己。我輕輕嘆口氣,心里溫暖而感傷。此后的幾天,我一直思索是否答應周小遠。答應了他,生活便可衣食無憂,何況,他真心待我,并不是和我玩游戲。至于這個男人是不是我今生的最愛,已不重要,物質感情雙豐收固然好,但兩全其美的事憑什么會落到我頭上?

三天后,我給周小遠回復,同意。

從此,我素面、直發、T恤、仔褲,開始做起某高校成人教育學院的大一學生,與此同時,也搬進了周小遠的四室兩廳的住房。他說,等我三年學業一畢業就結婚。

如果海文不出現,這樣的生活即使算不得幸福,也可滿足了。

一個無人的下午,在電話機前徘徊了兩個小時后,我終于撥通了海文的手機。我并非蓄意背叛周小遠,我只是想跟海文說說話。這是我跟了周小遠后和海文的首次接觸,這一回也僅僅限于一般朋友關系,但慢慢地,我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推著,無可抗拒地一步一步偏離了軌道。坐在海文的小屋里,我們喝著酒,聊著天,我說,周小遠送我上大學,還給我買了一件繡花旗袍,3000多塊,同學們羨慕得要死。我不知說這話出于何種微妙心理,是不是想讓海文吃醋?海文不以為然地揚揚眉,我嘴里吐出周小遠三個字時,他并沒有從我臉上看到愛上一個人應有的欣悅與激情。海文拉過我的手,唇覆蓋上去。我百感交集。兩年來,這個男人時時出現在我的夢里,糾纏著我,令我淚濕枕巾……我閉上眼,不做抵抗,水與火纏綿至極。

我決定離開周小遠。他近日正為爭取美國一家藥品的權而忙碌,等他忙過這一陣,就同他攤牌。我不再大手大腳地花周小遠的錢,他給的現金,我都整齊地碼在床頭柜的抽屜里。上下學,也不讓他開車接送,寧愿自己擠公車,午飯也改吃大排檔。做這一切,我并不覺得苦,反而涌出一股重獲新生的快樂。

未及我找周小遠,他已同我攤牌。我找盡借口避免與他親熱,這種變化,他怎會察覺不到?一天,我放學回來,他陰著臉坐在客廳,茶幾上豎著一瓶喝了一半的紅酒。他說,坐過來,我們談談。“我知道你不愛我,但我想,給我點兒時間,我會讓你愛上我的。”他的表情前所未有地悲傷,令我不忍看。“對不起,我知道你對我好。”這話發自肺腑。自我搬進這房子,沒有一分鐘不受到他的呵護和關愛。就在幾天前,周小遠還說,等美國這筆生意做成了,春節便帶我去澳大利亞玩。“可我更愛海文。”我的右手開始控制不住地在左手上抓著。

“他向你許諾了什么?”周小遠沉著嗓子問。

“沒有,但我知道他愛我。我曾嘗試努力忘掉他,可我做不到,我愛他,沒辦法,我們分手吧……”我一鼓作氣說完,等著周小遠的反應。

周小遠緊抿著嘴,腮幫的肌肉劇烈抽動。死一樣的寂靜。突然,他“霍”地掄起茶幾上一只玻璃杯,使勁砸向對面的落地大插瓶,驚天動地的巨響。我一激靈,本能地往沙發里縮了縮。周小遠咆哮道:“你以為他會和你結婚?啊?兩年前不會,兩年后就會了嗎?要不要我把派人打探到的消息告訴你?他的新娘不是你,是一個集團公司老總的女兒!”他喘著粗氣,困獸般地來回走了兩步,然后摔門而去。

我一動不動,眼睛盯著胳膊上越流越多的血,剛才,一塊鋒利的碎片飛濺過來,劃傷了我。殷紅的血滴落在白色的褲子上,開出一朵死亡的花。我就這么看著……血在流。我希望它流盡,良久,起身,世界驀然一黑,我一頭栽倒在地毯上。

再給海文打電話時,我單刀直入:“你有女朋友?”他沉默了。我耐心地等。然后他期期艾艾:“她是我媽老同學的女兒,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歡你……”我不再有興趣聽下去,打斷他:“這么說,周小遠講的是真的了。”他又沉默。

篇8

那之后我卻開始留心尋覓良機,我在床上抹掉些時光,直接來到那個春天的末尾,人們為了抓住最后的春色都瘋狂的出游,我們也都不例外,我們被父母扯到陽光下、草叢中,被撇在歡聲笑語的人群里,在這樣熱鬧的場景中我們被擺在一起,我們各自攜帶著一些水和干糧互相打了個招呼,嗨。那次我們稍稍活動了下就被卷入人流,都和自己的親人失散了,我們在一些陌生的景物當中一直玩到看不清它們。我本應該順理成章的去你家里看看,即使再晚回家我也不會被媽媽責怪,她想必還在焦急地尋找我的下落,看到我只會如釋重負,說不定還要因此慶祝。但你提醒我,在晚上到你家做客未必會被你的父母歡迎,何況我們應該避免讓父母提高警惕,否則難有下次痛快的相聚。你說服了我。為了避免我感到沮喪,你還向我透露你家有不少有趣的玩意,后來在某個炎熱的日子你果然將它們中的一個推到我面前,盡管也許并不起眼,還是給了我一個不大不小的驚喜。那是個海螺,你讓我把它對著自己的耳朵,你說可以聽見海的聲音,我聽了聽卻聽不清什么,但我還是想,原來這就是海的聲音。于是那天我將你家想成了海,墻壁、衣柜、沙發、馬桶,全部都是藍色的,你們背著重重的氧氣瓶,在里面緩慢地邁步,你家的門也不上鎖,我一推就進去了,你看到我來了,把氧氣瓶甩在地上,腳一蹬地象條魚一樣躥出來拉著我就出去了,我問你干嗎,你說要出去呼吸空氣。就這樣,我,一只迷路的刺猬,常常面朝著我的洞口的方向,望眼欲穿。當再晚些時候,那只海螺被我不小心摔碎以后,我就決定主動跟你提出要求,或許在你家可以得到更新鮮的收獲。所以某個合適的時間,并不奇怪的場合,溫度與濕度,以及柔和的光線使我們都感到舒服,我恰好出現在你面前對你說,楊樂,帶我去你家怎么樣?而你說,明天吧,周明,明天爸媽不在家。你說的同時還朝我眨了眨眼。那時我們是朋友,并且各有一個名字被彼此熟記。你是楊樂,我是周明。

楊樂和周明曾經是朋友。這是楊樂同意周明到她家做客的原因,事實上這是遲早的事。

在征得楊樂同意后,周明企圖將還剩下的那接近一天的時間剪掉,他一路沖刺,然后迅猛地一頭扎進了床上,不由分說就潛入睡眠中。而楊樂卻在細致地布置自己的房間,她整理床,因為它看起來混亂得如同戰場。打掃完戰場,她把自己擁有的最白凈的毛絨玩具擺上去,溫馨的情懷立刻油然而生。接著她面對著自己書桌上,那上面雜亂無章的躺著的一面鏡子、一本女性健康雜志和吃了半袋的瓜子,她把它們丟進抽屜,然后把自己最喜歡的幾本書拿到桌上來整齊地碼好。她想象著自己指著整齊的桌子向她的朋友周明介紹:看這些書,一二三四五,它們各有不同,共同點是都已經被我讀過。她認為周明可能就會肅然起敬,接著是衣柜,她把時髦的衣服盡量擺在顯眼的地方,盡管她覺得出于禮貌,周明大概不會看她的衣柜。然后在環視了一遍后,她滿意地走出去來到客廳,她打開電視看了一會,里面正在進行的談話節目給了她一些啟發,她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設想許多段正經的卻也不失風趣的對話,盡管無論對方是她的朋友或者是其他的陌生人,都不太可能規矩的按照她的想法來講話,但自娛自樂的目的也算達到了。她又起來走了一圈,從門到臥室到廚房和廁所,以及那些擺設,植物和盆景,墻壁上掛著的全家合影,都不錯,肯定不會讓任何人失望。但在客廳坐得久了,陽光總會漸漸隱退,陰影從窗戶滲進來,等發現再拉起窗簾也晚了,楊樂于是把燈打開,白天又回到了房間里,她才發現父母們已紛紛回到家中,周明也發現了,他被從床上拽起來拖到飯桌旁,他們并不關心他餓不餓,沒人征詢他的意見。吃飯時他一個疏忽就把剛才做的夢忘記了一半,周明很為此懊惱,他認為這樣有趣的事不會經常夢到,可就在懊惱的功夫,他就忘記了另外一半。事實上他很快連懊惱也忘記了,他只是張大嘴,用兩根棍子或者一把湯勺運輸些東西進去,然后合上嘴再把它們抽出去,他重復這個動作直到棍子和湯勺都沒有什么可以裝的東西。

然后周明就重新出現在床上,很快他就如愿以償,不但把忘記的部分記起來,而且繼續合理地發展下去。但問題又來了。盡管不是春天也不是夏天,但夜里還是出現了象嬰兒啼哭般的貓叫聲,而且一聲比一聲凄厲,多少道墻壁也擋不住它,就象貓根本就在他耳朵里面叫,周明實在沒有辦法當它不存在,在猶豫了半個晚上以后他決定出去處理,如果趕不走它就殺了它。盡管神志還沒清醒,他還是很快被兩條腿抬出了臥室,抬進冷颼颼的夜晚。他幾乎還沒睜開眼就摸著黑四下轉悠想先找塊磚。轉了一會他既沒找到磚也沒發現貓,只發覺這環境雖然有些熟悉,但卻不是他家的院子,他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水泥圍墻,沿上面插滿玻璃碎片,象野獸的牙齒,再看仔細些仿佛還真在動,可能在咀嚼著什么。周明就笑了,他知道這不是真的。于是他乖乖地躺下,并把手伸到身體下按按,柔軟而且溫暖,他果然還躺在自己的床上。既然還在床上,他也沒做讓人意外的事,他繼續浸在睡眠里,久久沒有浮上來。但貓又叫了。周明煩躁極了,偏偏它象是真的,讓他無法置之不理。他再次從床上起來,雖然仍是一個可憐的睡蟲,卻也努力顯得殺氣騰騰,他沖出去,栽進夜晚深處,然后就發現自己拔不出來了。在粘稠的夜色中,貓叫聲卻再次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只好等待著雙眼適應黑暗,幸好這過程不太長。他很快看清了,他的面前是一道水泥圍墻,沿上面插滿了玻璃碎片。這真是太奇怪了,但比這更奇怪的是周明并沒有為此震驚。他專注地觀察那些玻璃碎片,它們似乎的確在動,但并不是在咀嚼什么,而是跟著整面墻一起依著他呼吸的節奏在起伏,那墻,或者不只是墻,也包括墻里面圍著的全部,就象一只巨大的刺猬。周明長長吁了口氣,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看來他的睡眠質量出了情況,他躺下來用手按了按身體下面,仍然是柔軟而且溫暖的床墊。但他的肚子卻開始疼起來。

楊樂還沒有睡著,父母都在看電視,她卻盯著全家人的大合照看,那上面的自己顯得略有些幼稚了。再多看幾眼就發現幼稚還不是全部,她簡直是土里土氣,過去她從沒發現這一點。她找些理由安慰自己,告訴自己也許是因為太累了,她大張著嘴打了個呵欠,與此同時全身都重起來,她在沙發上慢慢下沉,隨著她的下沉,房間里的燈光也在逐漸消減,在完全沉沒前,她看了看父母們。他們正襟危坐,臉上帶著適度的微笑,然而他們也在暗下去,慢慢地居然顯得不懷好意。對于自己的挑剔,楊樂沒有加以制止,她再繼續看下去,這個溫馨的家就成了可怕的廢墟,家人們個個面目可憎。而她偏偏沒得選擇,只能待在這里與他們為伴。除非她握著一把槍扣下扳機,在他們的胸口開朵紅花,或者在他們的頭頂放簇紅色白色的煙火。

對于周明來說,最大的問題不是他的肚子疼,仍然是那只看不見卻聽得見的貓。只要他在床上它就一定會叫,象根彈簧一次次把他從床上彈起來,屢試不爽。所以他決定干脆就置身那圍墻外,或者那正是它的目的。他如同早有預謀一樣在那面圍墻外徘徊著,尋找入口,結果找到一個不大不小的洞。他覺得可能這就是他的洞,于是他就鉆進去,他邊爬邊感覺到肚子疼,他想原來他竟是在自己的肚子里爬。出口有燈光,還沒爬出去他就看到了楊樂一家,他們待在相框里并恰好填滿了它。周明牢牢地趴在地上窺探著,感覺自己就象潛伏在戰壕里,這么想著就有顆子彈從他頭上嗖的飛過去。周明開始匍匐前進,他跟著子彈爬到了他們中間,爬進那幅相框,但他沒繼續跟著子彈打進他們的身體和頭顱。所以他看不清他們在想什么,也看不出他們的身體情況,他在他們身邊保持著好奇。等到安靜下來,一切在他眼前開始變得確切起來。他們被掛在一面墻上,白色的墻,在他們的下方一套棕色的皮沙發靠在墻上,一套四個,其中三個上面擺著黃色的圓形坐墊,沙發前是玻璃茶幾,很矮,四條粗短的腿落在木地板上,電視機和托著它的黑色電視柜正對著沙發和掛著他們的墻,兩盆高大的綠色植物在電視柜的右邊,而它們的右邊是一道玻璃門,看起來外面大概有個陽臺。單看這個客廳,并沒顯出什么品位,但也不必他所見過的大多數客廳差。楊樂不在客廳里。他得找到她。

楊樂回到臥室躲了起來,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但照樣什么都看得見。她看見周明四肢著地,象只壁虎爬出了照片,再從墻上下來,在地板上爬行,他謹慎地爬出客廳,經過了洗手間和廚房,爬過整條走廊到了她的臥室。門似乎沒鎖,周明伸手一推就推開了它。盡管客廳被燈光映照得和白晝一樣,但楊樂的臥室只有一片黑,仿佛跟外面是兩種物質構成的世界。周明理智地認為里面不可能有吃人的怪獸,所以義無返顧地爬了進去。這里柔軟而且溫暖,到處都是楊樂的味道,他感覺到自己不只是進入了楊樂的臥室,更象是進入了楊樂的身體。而當楊樂看見周明象只胡鬧的蟲子爬進了自己的身體時,起初由于慌亂沒有找到對策,只能聽之任之,直到他一點點的進入她把她撐大,至少跟他一樣大。她覺醒得有點晚了,在她把右手伸到兩腿間試圖把他撈出來時他已經整個爬進去了,連只鞋也沒剩下。于是對于他們來講,問題都變得更大了。他們分別受到不同的壓迫,周明的呼吸變得很困難,楊樂的呼吸變得過于急促,但他們想的事卻相同,他們想這肯定沒有發生,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永遠都不會發生。

于是周明就被噴了出去,楊樂象一把槍把他射出槍膛,他飛向窗外,越過了圍墻,他那輛高大的自行車已經在那里等著他。然后他就跨了上去,他跨在他的自行車上,獨自矗立在一片茫茫的秋色中,他想抬頭再確認一下所處的季節,雁群就適時的出現,排成人字形飛過去,在右邊隊列末尾處的那一只顯得很吃力,埋著頭拼命揮舞翅膀才沒有掉隊,它的方向感明顯存在缺陷,飛行中時而偏左時而偏右,所以慢慢地成了游移在隊形以外的黑點。周明也同樣沒有辨別方向的能力,雖然他較為偏向于認為它們是在向南飛,但由于不能確定,所以他仍然沒有為秋天找到根據。站在毫無根據的茫茫秋色中,周明恍惚了好一陣才算想起他站在這里的目的。他開始喊楊樂的名字,起初聲音不算很大,他不清楚能不能傳到隱藏在那圍墻后面的某個角落里楊樂的耳朵里,所以很快他又提高了嗓門。周明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被行人包圍,他們從四面八方走過來,從他的身邊經過然后離開,他們的目光只在他臉上做短暫的停留,但隨后他們會討論關于他的話題,對于一個受到愚弄的男孩,他們通常只會毫不留情的挖苦。周明覺得也許這些人都是專程來看一看他的,他聲嘶力竭地叫喊了十幾分鐘,為這里引來了蕓蕓眾生,然而楊樂并沒有出現。她或許正躺在床上磕著瓜子看著雜志,為自己跟他開了這樣精彩的一個玩笑而得意,也或許她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緊緊地捂著耳朵,她或許很為難很猶豫,可能也在為自己發出的輕率的邀請而懊悔。但無論如何,楊樂沒出現,就是沒出現。周明竟倒也沒感到太多意外,他似乎早就清楚將會發生什么事,他來赴約只不過是順從的來讓該發生的發生。雖然滿腹的委屈不斷擴張,讓他混身冰冷,呼吸艱難,但也不會太危害他的健康,在眼眶里打轉的那顆淚珠也只不過是為了劇情的需要。后來周明又在那里呆站了半天,然后跨上自行車走了,他雙腳飛快地蹬著,快的象把刀,從路面切過,劈開兩排綠化帶,他的耳邊塞滿風聲,嘴里直喘粗氣,仍無法平息悲憤。之后那個秋天也隨著他的背影在拐角處消失了。

而現在,周明正跟他的女友說起他媽媽的話,他們都穿著清涼的夏裝,他正告訴她他媽媽常說他上輩子可能是一只刺猬,楊樂就出現了,她不只想邀請他,也想讓他帶上他的女友,她說她請他們空閑的時候一起到那個刺猬洞去做客。他們相遇的時間和地點都似是而非的,不是清晨也不是傍晚,也沒中午那樣的太陽,哪里都不太像但又哪里都很像,就是路,房子還有些樹,加上一些走來走去的,面目不清的人。楊樂站在他們面前,她被包在一件好看的襯衫里,白底上均勻地綴滿黑色的小圓點,她似乎專為了與他們相遇而來,話一說完就轉個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她扯著周明的視線直到路的盡頭,一拐個彎卻把它扯斷了。那么她是誰呢?作為周明的女友,這個女孩當然應該這樣問。路面上出現了一個坑,還有公共汽車,司機開得不慢,車從坑上跳了過去,讓乘客們受了驚嚇,他們東倒西歪的同時發出叫聲。周明問她,你說什么?還補充說,我沒有聽清。

后來雨就下了起來,雨一下他們就更有理由一直這樣站下去,他們頭頂冒出了一把傘,他們當中的一個連著打了些噴嚏,談話因此中斷了一會,就在那片刻當中他們都注意到自己和對方映在路面積水中的倒影,他們看上去仍然親密,但兩副表情卻并不再友善,直到雨停了也沒有改變,他們盯著水中的兩張臉被踩碎然后再拼起來。她又重復了一遍問題,周明于是回答她,誰也不是,就一個女的唄,也不太熟。隨后他就意識到他的答案有部分多余了,而且體現出的含糊不清可能會給她想象,她可能會圍繞著這個話題問他一整天,除了走在路上冷靜地問,也坐在飯桌旁咀嚼著問,蹲在廁所里嘶啞地問,躺在床上著問,問他關于楊樂的問題,即使起初他全部都簡短而明確的回答了她,但她仍然可能不斷重復著提問。她最終會成功地激怒了他。他本來只不過略顯出些羞澀,或者哪怕確實有些煩躁,后來卻一定暴跳如雷,他會象一壺開水沸騰著,直到被燒干,直到他搜腸刮肚也再找不出一個詞來繼續指控她。

她確實如此,他也不出所料。

在床上發生的事讓他錯把她當做一座收音機,而她的也被他以為是一對音箱,他張開手掌覆蓋上去,她的聲音就由高亢變得低啞,再輕輕摩擦,她就停了下來。可是等他把手拿開,她就又象是重新接收到了信號。他在她身上尋找開關時,她不斷地把問題拋向他,“她家很好吧?”“你其實很想去她家吧?”“你還是去她家吧?”“為什么不想去?”他決定把她的當作開關試一試,于是他擰了擰,感到作用似乎不大時他犯起了牛脾氣,幾乎快要將它擰了下來。他不但沒有關掉她的聲音,而且放大了它,不但放大,而且還嚴重失真。恐慌之余他又想要換個方向再擰一擰。這次她說不出話來了,反倒是他出于對沉默的恐懼,播放起女人的無知和自私來。等到雙方全無時,他們才又開始一場公平的決斗,他們慢慢就忘記了為何而爭吵,只好邊尷尬地裝作犯了口吃,邊費力地思考。周明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所有言論似乎是在很久以前沮喪地跨著自行車,站在那堵水泥圍墻以外時,就已經開始醞釀了,可是卻還是這樣容易就倒空了。他為自己的貧乏感到難過,率先閉上了嘴。而那個小毛團,他們養的小白狗原本驚愕地蹲在一旁,此時卻會活動了,它因為他們的安靜而冒出來活躍氣氛,它自作聰明的在他們之間來回地搖著尾巴伸著舌頭,這樣的撒嬌顯然是不合時宜的,讓當前凝重的氣氛頓時就滑稽起來,這讓周明立刻又找到了新的烹煮對象。他重新沸騰了,他朝它喊著滾開,卻沒給它逃走的機會。他把它拎起來狠狠地來了一下,這可憐的東西象一只皮球砸在白色的地磚上,彈了兩下就不再動了,身體撞擊地面的聲音和它的哀鳴都只是很短促的一聲。但隨之而來的是她的尖叫,那迅速塞滿了整個房間,也鉆進了他的耳朵,并在里面久久回蕩著,直到周明逃離這里,也仍然能夠聽見。我以為我也聽見了,難道我就是周明?

周明又來到同樣的街上,被壓扁的老鼠緊貼著地面警告著他,他決定他還是哪也不去了,他想找個歡迎他的床。他閉著眼睛蹬著雙腿憑直覺找過去,我就被吵醒了,但也不知道是否確實醒了,我側著頭看周明在我的上空以標準的泳姿游動著,她或者你疲倦的聲音在我的耳邊呼喚我的名字,溫柔得象在哼一支搖籃曲,你們是在問我怎么了,其實我也不完全清楚。我的眼睛只能睜開一條縫,透過一層霧氣看著陰暗的房間,我只能依稀看到我們的小狗在踱步,它緩慢而認真的兜著圈子,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放射著綠光。接著我用一種不近人情的姿態拒絕了你們的安慰,我轉過身背對著你們側躺在床上,努力將自己抱成一團,頭已經碰到膝蓋,但我仍然覺得不夠,我大汗淋漓,血脈賁張,象發春似的直喘粗氣,我使盡全力繼續向下沉,看起來馬上可以伸出舌頭去舔自己的,甚至再拼命一些就可以把頭鉆進去。也許我只是害怕,并因為這害怕將自己變成一只悲傷的刺猬。我拼命地想要擠出幾滴眼淚,希望給自己的悲傷留下一些證據。

篇9

從飛揚在炮火硝煙中的《第七交響曲》到畫面悲壯慘烈的《第十一交響曲》,從耐人尋味的筆錄傳記《見證》到感覺復雜的弦樂四重奏……無論是切磋感受還是聆聽音樂,小伙子眼中始終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且聽且聊,待我們告別分手早已夜深人靜,街頭冷清車馬稀。

此后,這個酷愛古典音樂卻囊中羞澀買不起CD唱片的大學生不斷登門,從我這里將古典音樂原聲磁帶借去翻錄。再后來,寇燚大學畢業應聘找工作上班,漸漸斷了聯系。

2009年秋天,一個偶然的機會老友重逢。我應邀前往寇燚在八寶山租住的居所欣賞音樂。在那家徒四壁卻堆積著5000張CD的小屋里,初次相見時聆聽討論的肖斯塔科維奇再度成為熱聊話題。所不同的是,這次寇燚變成了聊天的主角,他不斷從墻邊的箱子里取出多年以來收藏的各種版本的老肖音樂作品放入CD機盤倉,將我一次次引入激越雄渾。聽著那風格迥異的演奏詮釋和寇燚細致入微的欣賞比較分析,我的眼睛開始放光了。

15年,有的滄海桑田,有的卻絲毫未變。

慘不忍“憶”的愛樂往事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首都掀起西方古典音樂欣賞熱潮。

在來自各階層、各領域的愛樂人中,那些經濟條件不高的大專院校的學生以其對古典音樂的至真至純成為大潮中一道亮麗的風景。

有件往事直到現在還讓寇燚慘不忍“憶”。

大學二年級,寇燚在學校發起成立了愛樂協會。然而,這個聚集同學們定期欣賞古典音樂的組織卻沒有出現事先預想的熱烈場面,活動時斷時續舉步維艱。究其原因,主要沒有好的音樂唱片磁帶給大家欣賞。

恰恰就在那個時候,有幾位北京著名的音樂欣賞前輩開辦了自己的古典音樂音像制品商店,打破了中圖公司壟斷北京音像制品市場的“一統天下”。寇燚奔走在這幾家唱片商店之間,在向前輩請教音樂欣賞方式的同時爭取可能的支援,終于感動了“上帝”——有位前輩竟極為慷慨地借給他一摞古典音樂CD唱片,其中還有那張勞埃德?韋伯著名音樂劇《歌劇魅影》的原聲唱片!

寇燚樂瘋了!他決定用這難得的唱片“大餐”好好慰勞一下“嗷嗷待哺”的弟兄們,以交響樂欣賞“講座”的方式為北京工業大學等幾座院校的同學們“巡演”。活動大獲成功,寇燚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熱烈歡迎。逐碟講解曲目以及演奏背景,然后用《歌劇魅影》壓軸收尾,一曲《音樂之夜》的幽靈吟唱贏得滿堂喝彩!每到音樂欣賞活動結束,寇燚都會有如明星一般被大家簇擁著送到公交車站,那種感覺真是好極了。

對于那些借碟翻錄的同學,小寇普濟眾生,一一滿足。借期轉瞬即逝,寇燚將碟裝到袋子里,委托好友前往唱片商店交還前輩,意外發生了。

只顧欣賞,卻忽略了保護,那些可憐的碟片盒撕掉原來塑料紙放在書包里,被磨得沒了光澤,CD碟片上布滿了手印和劃痕。看著這些“破了相”的CD,前輩大為光火!而那張《歌劇魅影》原聲碟原本是準備送人的禮物,現在已然拿不出手了。震怒之下,前輩甚至當場將這張碟片撅成兩半扔在地上!

無錢賠償,電話道歉又于事無補,寇燚郁悶得不行,將這痛苦尷尬生生咽到肚里,刻在記憶中。

如樂歲月

寇燚父母在河北廊坊工作。

大學畢業后,他只身一人在北京工作生活闖蕩,在求職擇業中品味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那些心愛的CD唱片,陪伴他度過難忘的漂泊歲月。

由于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沒有收入,寇燚住進了租金相對低廉的地下室。一工作認識的意大利老太太莫尼卡知道他喜歡古典音樂,贈送了《藝術家生涯》的歌劇票,還附上一些錢讓他買件像樣的衣服,“聽歌劇要穿得體面些”!音樂會第二幕,熱鬧的人群中四位好友相聚,寇燚沉浸其中,恍若昨日校園游蕩。當幺紅唱起繆塞塔和男友分手的詠嘆調“我走在大路上”,小寇的心被瞬間觸動竟然捂著臉嚎啕大哭起來……

因為失業,心情壞到極點,天天聽威爾第的悲劇,《假面舞會》、《納布科》……有次被朋友強拉到歌廳唱歌,凌晨出門發現自行車被盜。打車回家,晨曦微茫。出租車收音機里響起柴可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那激越的旋律將寇燚從微熏和失落中喚醒,一句感慨脫口而出“這他媽才叫真正的音樂!”驚得司機差點把車開到溝里。

在《命運之力》的樂聲中,寇燚終于等來了面試通知。隨著工作情況的好轉,小寇又回到了地上,弄博客,買音響。2004年起開始大批購置CD,在八寶山租下一兩室一廳的居所,有空就轟轟烈烈。某天下午,樓上鄰居老太太和女兒忍無可忍提意見讓小寇把音樂聲音放低些。幾年之后,寇燚因工作變動遷居搬走,老太太卻給小寇打電話詢問情況,說音樂沒了,她老人家卻失眠了。

幽默小品

有人將古典音樂欣賞分為幾個層次:開始是人云亦云,按照別人的推薦去購碟賞樂;后來是迷信各種《指南》《圣經》,按圖索“碟”;再后來才能進入音樂欣賞的“自由王國”,按照自己的樂趣和喜好以及音樂的各種文化藝術“點”去欣賞,而不再參照什么“權威說法”。

有張CD寇燚百聽不厭,這是吉頓?克萊莫與他的音樂家朋友們共同錄制的音樂小品集。這張聽來讓人忍俊不禁的唱片將音樂節上的返場小品編輯起來,用游戲的心態將音樂加以調侃。曲目演繹最核心的手法就是綜藝節目常見的“模仿秀”。一段海頓里會翻出來探戈,一段克萊斯勒《愛之憂傷》會慢到哽咽,一段馬蒂努的《查爾斯頓》會露出各種樂器玩爵士的鬼臉,一段施特勞斯的《春之聲圓舞曲》會唱得女高音幾乎暈倒……

這是吉頓?克萊莫音樂搞笑杰作,但笑過之后又會讓人產生依依不舍的感動,就像每一場為了別離的聚會。

此碟絕版多年。忽一日被寇燚在美國亞馬遜發現,便求爺爺告奶奶地托朋友去買,惹得加利福尼亞的兩口子原本平靜的生活竟因此泛起波瀾。人家要天天想著郵局來送需要得留人簽收,更何況這邊是一張接一張一發不可收。實在忍無可忍,“美國方面”不禁對寇燚憤怒發問,您買碟還有個頭兒嗎?

日夜兼程48小時“拜見”吉頓·克萊莫

2007年,拉托維亞著名小提琴大師吉頓?克萊莫與中國年輕的女鋼琴家陳薩聯手在北京演出巴托克、理查?施特勞斯和的音樂作品。寇燚猶豫了一下,沒有購買音樂會的票,錯過了現場聆聽大師演奏的機會。

作為當今世界一流的小提琴演奏大師,克萊莫極具個性。他是當今最有思想的音樂家之一,絕不隨便拉一支曲子,錄音很是慎重。他不討好聽眾卻親近聽眾,躲開商業味濃濃的音樂盛事卻努力開拓音樂的視野,是一個室內樂音樂家和直面未來的哲學家以及教育家。

后來,克萊莫幾乎停演古典浪漫曲目,不怎么拉協奏曲,卻轉向大量演奏現代室內樂。他親自建立的Lockenhaus音樂節歷經三十年,已經形成了一個“學派”。這個“學派”并不是學術上的,而是理念上的。

因為克萊莫,寇燚對現當代音樂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不僅收藏了所有這位大師錄制的唱片,還在美國、德國朋友的幫助下,買下了他作為作家出版的所有的書籍和樂譜。

篇10

起先只是隱約感覺到亮光,待到真正睜開眼,木地板不知何時已經被光線悄無聲息地鋪滿。沒有關緊的落地窗,秋日的風吹動碎花和格紋拼接的天藍色窗簾,搖曳如同夢境。

純白的房間,純白的家具,純白的世界在眼中慢慢浮現。

另一條街的喜悅,像從遙遠的河流彼岸傳來的笑聲,填充著秋天特有的涼爽空氣,在半夢半醒間輕柔搖晃。

這無疑是沈嘉貞最喜愛的季節。

今天是九月十六日星期天,這一天和過去或將來的任何一個普通周末一樣。沒有懸念,沒有驚喜,重復而平淡。

沈嘉貞在九點半準時醒來。

用三分鐘時間喚醒沉重的身體。起床淋浴。潔面儀把洗臉時間控制在恰到好處的一分鐘。雙手熟練地把洗發液打出綿密泡沫均勻抹在頭發上。用電動牙刷刷牙兩分鐘。全身沖洗干凈后走出浴室。煮上一大壺黑咖啡。用多士爐烤兩片面包,她喜歡帶一點點焦。然后抹上黃油和藍莓果醬。最后打開筆記本看微博。

無論有沒有課,休息抑或忙碌,她總會在醒來之后的第一個空隙去看那個微博。這已經漸漸變成了一種習慣。她越來越察覺到,時間是有裂縫的,在日常瑣事之間,在吃飯與睡覺之間,在上課與閑暇之間,有一條不易察覺的分界線。而她喜歡躲進這條時寬時窄的分界線里,如同片刻隱身。

曾有一次她睡過頭,晚了一整節課,顧不上吃早餐卻沒忘記看一眼微博再走,結果那位素來以嚴苛聞名的老師竟破天荒的沒有任何責備,簡直比念祈禱詞更有用。另一次她發燒39度,若無其事地做了早餐看完微博才出門,結果連人帶自行車摔在校園里昏迷不醒,所幸被好心的路人送進醫院才無大礙。那位路人是她的學姐,后來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名叫陳夢恬。這也是她在這所大學里少數能記住名字的人之一。

早餐之后她約了陳夢恬一起散步。

合上電腦,立刻打電話到陳家,接電話的是她母親。“阿姨,我今天突然有點不舒服,麻煩您替我轉告夢恬,我——”話未說完,女友已經搶過電話:“沈嘉貞,你少跟我來這套。我衣服都換好了,正準備出門呢。”

陳夢恬可不是省油的燈:“你要是真難受,我帶你去醫院。”

沈嘉貞知道很難瞞過她,十分為難:“可我實在有事。”

“我說啊,你不是背著我談戀愛了吧。”陳夢恬突然似真似假地來了這么一句。

沈嘉貞先是一愣,隨即馬上解釋說沒有沒有,怎么可能嘛。她上了三年課,連自己班上那幾個男生都搞不清楚誰是誰,她在這方面一直有點障礙,記性壞得很。

“那不就得了,除了愛情,有什么比閨蜜更重要?”陳夢恬十分滿意她著急的樣子,在那頭清清爽爽地笑起來,“我們老地方見。”

沈嘉貞掛了電話,看見九月的陽光透過被風吹開一角的窗簾,在陽臺地板上留下了一小塊耀眼的反光,叫人不敢直視。

她忍不住嘆了口氣。

要騙過陳夢恬絕非易事,那幾乎是這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無法想象漫長的時光,如果沒有遇見她,自己又會去向哪里。

沈嘉貞是那種可以孤獨至死的人,并非害怕或者排斥人群,只是下意識地會有一條分界線將自己與人群隔開。每個人或多或少會有這樣一條線,也許有些人的線淡得幾乎看不見,也許有些人可以容納無限,但她不幸是另一種少數——她的線又粗又硬,范圍狹小到只能容納下自己。

她在日常交際上毫無問題,也會注意保持微笑,但不知為何周圍的人總覺得她有距離感。長得不算美但也絕不丑陋,可大學之前幾乎從沒交到過什么像樣的朋友,在學校也屬于比較孤僻的角色,一個人來來去去,學會了隱藏自我的存在,盡可能不被人注意,漸漸也懂得了孤獨的樂趣,不再偽裝自己需要朋友。

可直到那一天,陳夢恬像個大力士一樣把暈倒的她背到醫院吊點滴,又在她悄悄溜走后的第二天沖到階梯教室逮住她,當著所有同學的面質問她為何不告而別,連臺上的老師都看傻了眼,然后少女丟下一堆藥水,瀟瀟灑灑地離去,晾她一個人在原地,半天才發覺自己嘴角不知何時醞釀著某種從未有過的笑意。

那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少女。沈嘉貞至今仍記得那天她穿一件松松垮垮的舊牛仔襯衫,袖子挽到手肘,一頭漂亮的深栗色長發一直垂到腰際,襯得一張臉輪廓分明,尤其是緋紅倔強的嘴唇,格外引人注意。

沈嘉貞直覺認為她理應是那種站在舞臺中央的人。一舉一動惹人追隨,燈光璀璨,也許永遠不會察覺到臺下幽暗的存在。可陳夢恬卻輕而易舉地闖入她劃好的,大搖大擺來到身邊,連打招呼的寒暄都省卻,然后理所當然地在自己的生命中自如地存在——如同一開始就存在一樣。

沈嘉貞曾問過她是否感覺到那條隱形的分界線,但得到的回答叫人哭笑不得——“所有事情都有例外嘛。”

但她喜歡這種例外。明明是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事,落到她眼里,又是另一番風情。

也許世間萬物皆有意義。而她的存在之于自己,不僅僅只是一個朋友那么簡單,她是自己通往別處的通道。因為她的緣故,沈嘉貞確實得到了不少方便。

如果有一天自己出于某種理由要告別這個世界,最后的時間一定要陳夢恬在身邊才行。有她在的話,她大概又會笑著開彼此的玩笑,然后不流一滴眼淚地說“好啦你先去我們晚點見哦”之類的話吧。

但即便如此,沈嘉貞還是懷有連陳夢恬都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他。比如她。

打開衣柜,清一色的黑白灰,如她的人那樣微小隱秘的存在。她換了一套黑色運動服,背上昨天就收拾好的包,穿上球鞋,又特意找了一頂帽子戴上,出門去見陳夢恬。

總覺得,已經好久沒見他了。

PART2 聯想到房間里的一把椅子。

親愛的奐真:

上海的秋天又來了。一切都像以前那么美,那么平靜。我記得你最喜歡秋天,你總是帶我去看畫展,坐在露天的遮陽傘下吃冰激凌,在黃浦江邊看船,或者走遍上海的老馬路,尋找梧桐樹影下的老洋房和古老建筑。你走之后,我依然保留著散步的習慣,只不過身邊的人換成了陳夢恬。她是另一個“找到了我的人”,是我在大學里唯一的收獲。

一如既往地,想念你。秋天快樂。

沈嘉貞在赴約的途中,順手把一張印有秋天風景的明信片扔進郵筒。

梁奐真是她的監護人,一位自由插畫家。如今他們已不住在一起。沈嘉貞成年之后奐真大部分時間都在國外旅行創作,只有圣誕節才會回來,平時的聯絡基本依靠E-mail和明信片,雖然有彼此的電話,但兩人像約好了似的從沒有打過。

他們是親人,是朋友,是知己。是那種只要想到世界上還有彼此的存在,生命就不會孤單的同類。沈嘉貞非常喜歡“同類”這個詞,這代表了某種不需要“語言”的默契。

散完步之后,沈嘉貞提議去一家名叫“偶爾”的咖啡館,這家店在文藝青年的圈子里很出名。木質地板,復古家具,格子桌布,碎花抱枕,一整面墻的書架上放的是村上春樹和一些港臺作家的書籍,當然還有《新蕾》之類的文藝雜志。每周二四晚上會放映一些或新或舊的文藝電影,周日有不同主題的特runch,所有菜單都是店主親筆手寫,店內的陳設則是店主周游不同國家時搜羅而來。

他們去的時候,碰巧電視臺的美食節目在那里拍攝。本就不大的咖啡店突然擠進了各種器材設備,加上圍觀拍照的人,更顯得擁擠不堪。陳夢恬有點后悔來這里,但礙于是沈嘉貞的提議才忍住沒有說。

“不如還是換一家店吧。”沈嘉貞自然明白她的心思,陳夢恬一向沒耐心,何況前面還有幾桌在排隊。

“算啦,沒關系。”陳夢恬反倒露出體貼的笑容,“反正我也不餓,再說這家店不是你一直想來的嗎?”

不,不是的。

沈嘉貞沒有回答,目光轉向人頭攢動的角落。

二十分鐘后終于輪到他們,座位距離攝像機不過兩張桌子,角度剛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陳夢恬覺得十分幸運,低聲說:“那個主持人是誰呀,好像是個新人,我在電視上從沒見過她。”

沈嘉貞沒有脫下帽子,也沒有抬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埋頭翻閱菜單。她要了一杯香草拿鐵和一小塊拿破侖蛋糕,把菜單遞給陳夢恬。

這時拍攝現場突然出現了一陣小小的騷亂,似乎是編導正在責罵新人,因為距離實在近,一字不落地傳到耳朵里——“你到底怎么回事!我講了多少遍,你有沒有長腦子?這么點臺詞也記不住,如果腦子放在家里忘記帶來,馬上去給我拿來,大家等你。”

所有人都忍不住回頭去看,只見長相甜美的女主播垂著頭,眼淚默默流下來。但嚴厲的編導顯然不打算就此作罷,繼續指責她如何忘詞又不認真,一點小事也做不好,白白浪費大家時間。

氣氛霎時降到冰點。

節目組的人像是見慣了這場面,全都繃著臉一聲不吭,連圍觀的人們都不禁屏住呼吸,整個咖啡館里突然靜得像高考中的教室。

沈嘉貞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這時,終于有人開了腔。

不過是一秒鐘的事情,桌上那杯水被猛地潑向那個高高在上又滔滔不絕的男子。在人群的驚呼聲中,女主播失手摔落了話筒,發出刺耳的嘯叫聲,場面亂作一團。

沈嘉貞的臉上卻沒有一點驚訝的表情。她太了解陳夢恬了,美少女的外表下活脫脫就是一個愛管閑事的老大爺,微翹的紅唇吐出的恐怕不會是什么吳儂軟語,她的前任男友因為劈腿最后不得不以退學來躲避陳夢恬的毒舌攻擊,皆因她自稱“愛與正義的化身”,把人家的丑事捅了個遍,結果整個學校視他如過街老鼠,實在是混不下去。

沈嘉貞靜靜看著一切發生,捕捉到女友憤怒的臉上閃過片刻的驚艷,她一定沒有料到那個被潑水的家伙竟會有一張無可挑剔的英俊面孔,一旦抬起臉來,恐怕連潑辣的陳夢恬都會愣一下。

這種臉就應該放在雜志封面供人垂涎嘛,何必出來做編導搶人飯碗,真是暴殄天物。當時陳夢恬這樣想著。

直到旁邊的助理忙不迭遞上紙巾幫忙擦拭,兇悍的少女才反應過來,義正言辭道:“你憑什么罵人?人家女生都哭了哎。編導就了不起嗎,當著那么多人面,你考慮過別人的感受嗎?”

這樣厲害的女生,驕傲的你大概是頭一次遇見吧。

這時男子突然站起身,眾目睽睽下盯著陳夢恬看了十來秒,旁人都以為他會做出什么過激行為,不料他卻一言不發地從她身邊走過去。

這一餐看來是吃不下去了。沈嘉貞連忙把陳夢恬拉回到座位上,在她耳邊輕輕說一句“我去下洗手間我們就走”。

反正已經見到你了。

懷舊咖啡館的洗手間只得小小一格,且男女共用。沈嘉貞壓了壓帽子,在門口排隊,倒是可以清楚地聽見里面洗手臺的對話——

“那個女生是誰啊?跟潑婦似的,害你頭發衣服全濕了。不過也難怪你要發火,今天真是倒霉,伺候臺長的侄女拍片子,笨女人又不記臺詞又要求一大堆。那么做作的聲音怎么能當主播,主持水平連高中生都不如,大家全都窩著火呢。”

“不要緊。那女生說的沒錯,是我自己心煩,拍了兩天了,到現在一條都過不了,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才算完?難道要我們所有人陪著她過家家?”

沈嘉貞在門外聽著,并不覺意外。早就知道他動怒一定事出有因,他不是挑剔的人,只是素來追求完美,最厭惡被金錢左右。

只是想,再聽你說說話罷了。

顧一喬的聲音近在咫尺,好似一伸手就能觸碰得到。每一次,都會讓她聯想到房間里的一把椅子,舒服,堅固,穩妥,足以包裹住整個身體的曲線,讓人安心地交出自我。

那是屬于顧一喬的聲音的形狀,在沈嘉貞的記憶中深深印刻。

正當她準備悄悄離開時,突然洗手臺那邊的門開了,高大英俊的男子走出來與她擦肩而過。那么窄的通道,他禮貌性地微微側身,卻還是碰到她的衣袖,那個瞬間她幾乎喪失呼吸,仰著臉,清楚地看見顧一喬望向她時,眼底掠過一絲詫異,隨即又逝去,只留下淡淡的淺灰色的影子。

沈嘉貞別過臉去,把面孔藏在帽子之下,暗自松了一口氣,太危險了。

親愛的奐真,我偶爾也會偷偷想,他到底會不會發現我呢?漫長的一生,如果不曾相識,他會否覺得可惜?

但也只是偶爾想想罷了。

沈嘉貞走過去輕輕地擰開水龍頭,雙手霎時盈滿透明的液體。那種快要溢出的感覺,讓她眼底有一點點濕。

PART3 突如其來,卻又恰如其分。

我是顧一喬的影子。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

最初的相遇,是電視臺到大學校園里來做活動。沈嘉貞陪陳夢恬一起去,答應在結束后幫她跟某位主持人拍照合影。結果沈嘉貞遲到,卻在門口遇見了顧一喬。他站在簽到臺前跟學生會的幾個人講話,穿簡單的黑衣,牛仔褲,頭發不短也不長,身材不胖也不瘦,說話聲不大,卻充滿自信,擲地有聲。他英俊得有些陰柔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出漂亮的弧線,整個人熠熠生輝。

那是我所見過的最英俊的男子。

我們只邂逅過一次。但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沒有忘記過他。

沈嘉貞當下全身僵硬,身體竟有如同電流通過般的酥麻感。就像她讀初中時有一次不小心碰到熱水袋的充電器,手指頭發麻,整個人呆在那里幾秒鐘,不知是怎么回事。后來曾向奐真說起,大抵是自己比較鈍感,身體反應慢半拍,當下竟也沒有立刻松手。奐真那時還與她在一起生活,半真半假地說:“以后談戀愛要是這么遲鈍,再好的男生也會錯過。萬一嫁不出去,可別說是受我影響。”

奐真一直未婚。如果說愛情會讓人沖昏頭腦,那么奐真無疑是智慧的。許多她無心說過的話最后都成了真,但當時沈嘉貞并沒有意識到。

遇見顧一喬時,記憶中的那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再度襲來。他出現在自己眼前,仿佛之前漫長的空白都是為此刻而鋪墊,突如其來,卻又恰如其分。

沈嘉貞看見他漆黑的頭發里混著彩色的小紙片,大概是做活動時不小心沾上的,一閃一閃反著光,像無邪的孩童躲藏在角落等待她的發現。她驟然心跳加速,忍不住想要伸手去幫他摘下。

不。不行。不可以。明明只是第一次見面。

可身體卻不由分說地走近了,像有磁鐵不自覺吸引。忍不住就要脫口而出,呵,原來你在這里。

學生會的人注意到她,以為是來簽到的同學,便遞給她一支筆,請她在門口印著“電視主持人校園行”的橫幅上簽名。大概是參加活動的女生占了多數,橫幅上能夠得到的位置都已經被各種龍飛鳳舞的簽名寫得密密麻麻,沈嘉貞踮起腳努力了幾次,都無法順利寫上名字,正覺得尷尬,身后有人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她第一次聽見顧一喬的聲音。是的,那時她就確定那聲音屬于他。那么安穩沉靜,充滿把握。

沈嘉貞并沒有回頭,只是報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那個人從身后取過她手里的簽字筆,高大的身影比她高出一個頭還要多,微微低下臉來遷就她,問道:“三點水的沈?嘉獎的嘉?忠貞的貞?”

全對。

沈嘉貞內心喜悅,微笑著用力點頭。他字如其人,大氣磅礴,在橫幅上十分醒目。

沈嘉貞回過頭來,輕聲說了句“謝謝”,那個人退開一步,又低下頭,鑲著金邊的影子漫上了她的唇她的眼她的眉,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如心中火焰,熱的發燙。

“不客氣。沈嘉貞同學,我叫顧一喬。”

從那一天起,沈嘉貞便淪陷了。每每憶起,便想到曾擁有那種過電般的酥麻,一生一次足矣。幾乎是在同時,她已經決定永遠在那個人面前隱藏自己的存在。

她想起奐真的話。呵,睿智的奐真。幾乎一語成讖。

沈嘉貞一直尊敬喜愛她。雖是家長,但奐真十分開明,從不把她當做小孩子,愿意聆聽她的想法,適時提出建議,并不強迫她做任何事,給予充分自由。大抵因為不是親生父母,從不抱有深切的期望,也就沒有失望,甚至還驚訝:“現在中學生的功課就已經這么難?”“你是如何拿到全區游泳冠軍的?我都不見你練習。”“什么?95分還不夠好?你要多花時間交朋友談戀愛,成天讀書怎么行?下次考70分就夠了,多點時間出去玩。”

沈嘉貞和她在一起沒有負累,身心放松,功課反而比之前出色十倍。但她依然沒有朋友,唯一的朋友是奐真。他們彼此間直呼名字,十分親昵。

沈嘉貞十歲之前也與父母一起生活過,但到六七歲時她就已完全明白,這段婚姻是一個可笑的錯誤。她是一個不應該到來的生命,一個不合時宜的存在,一個毀滅性的災難。就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時時刻刻提醒著同一屋檐下的兩個成年人,他們不過是這個孩子生理意義上的父母,即使奉子成婚,也做出過努力,卻無法改變彼此不合適的事實。

不合適真是一個太高明的理由,相愛是一碼事,合不合適又是另一件事情了。

這樣的局面一直到梁奐真從國外回來。她是父親的表妹,一個真正的不婚主義者,想要一個孩子。在父母解脫般的分手之后,奐真蹲下身,認真看著面前柔弱的小女孩。她悄無聲息地站在房間的角落,連一滴眼淚也沒有,乖得出奇,似乎早已習慣了消滅自己的存在感。奐真小聲對她說:“我找到你了呢。”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夕陽沉落,暮色將晚,房內陰冷蕭瑟。父母親宣布各自開始新生活,雖然同意支付孩子的撫養費和學費,但沈嘉貞知道,她已失去了父母。最后人去樓空,只有梁奐真靜靜站在她身邊,眼底有暖意,那是善的記號。

在漫長的沉默和彼此確認后,女孩終于抱住她嚎啕大哭起來。

PART4 以戀人的身份出現。

陳夢恬和電視臺編導顧一喬的戀情很快就眾人皆知。

據說相遇的橋段跟韓劇情節如出一轍,陳夢恬看不慣顧一喬的囂張跋扈,直接把一杯水潑在他臉上,對方極有風度,不生氣也不辯解,還讓助手將一份招牌拿破侖蛋糕送到陳夢恬那桌,助手又向她解釋了事情的原委,誤會一場,于是很快冰釋前嫌。錄完節目后,顧一喬邀請她去吃晚餐,接著又送她回家。歷時一周的曖昧期之后,兩人最終以戀人的身份出現在校園里。

沈嘉貞和其他人一樣,也是他們公開后才知道此事。她和陳夢恬不在一個學院,消息傳到她這里,已經過去大半月,期間周日散步的活動因為陳夢恬臨時有事取消過兩次。沈嘉貞一味沉默,佯裝不知,只是繼續在每天醒來之后刷新那個微博,獲得他細枝末節的消息。

顧一喬轉發了陳夢恬自拍的兩人合照;

顧一喬和陳夢恬一起看電影,看話劇,看展覽,看音樂劇;

顧一喬為陳夢恬過生日,送上鮮花蛋糕和一條銀色手鏈;

顧一喬帶陳夢恬去朋友開的酒吧,讓她加入他的圈子,認識他的朋友;

顧一喬工作時,陳夢恬總是全程陪同,給節目組的人買咖啡送下午茶,體貼入微……

濃情蜜意,高調而熱烈,就像顧一喬之前的每一段戀情。他面容英俊又才華橫溢,加上電視臺本就是聲色犬馬的地方,他身邊向來不乏女性朋友。前任女友是一位美女蛋糕師,因為工作的關系認識。顧一喬在蛋糕店外面看見她時,被那雙會變魔術的手吸引,只見她全神貫注,一雙眼睛像森林中的小動物黑白分明,正目不轉睛地工作,傾盡自己生命的全部熱情。一小時后一只招牌的提拉米蘇蛋糕在她手中誕生,然后由服務生切成小塊放入玻璃柜。女孩像是取得了某項巨大的成就般,綻開一個毫無防備的笑容,被攝像機收入鏡頭,也被顧一喬寫進自己的微博里。

那是發生在春天的事情,然后一轉眼就延伸到了仲夏,某個早晨沈嘉貞醒來,發現所有關于那女孩的微博都已被盡數刪除。距離她第一次出現,僅僅三個月。

卻已是一場離散。

顧一喬從來不是長情的人。所有他喜歡的女孩都有共同點:長發,美麗,熱情,單純。他喜歡看她們笑,陽光下神采飛揚,讓人禁不住想要好好駐足欣賞一番。他像世上大部分男子一樣,偏愛簡單的男女關系,過于糾結曲折的感情讓他心生畏懼。

這次輪到陳夢恬。

一如既往的熱鬧開場。在顧一喬的助手送來那個拿破侖蛋糕的時候,沈嘉貞就意識到陳夢恬完全符合他的標準。而自己,大概是出現五十萬次也無法留下深刻印象的路人吧。

她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面,伸手摸摸自己的短發,還有這張孤獨寡淡的容顏。她不曾擁有陳夢恬那樣自然上翹的紅唇,溫柔俏麗的眉,垂至腰際的長發,潔白修長的腿。沈嘉貞的親生母親曾經說她的眉毛太多太粗,眼睛不大又是單眼皮(其實是內雙),不愛笑,生起氣來尤其冷漠,不懂得討人喜歡,念小學之前留過的長發也因為清洗太麻煩而被剪掉了,那之后她一貫以短發示人。

可是即便如此,我就不值得被愛嗎?我就沒有被愛的資格嗎?

一次次成為父母爭吵的導火線,幼小的她明白只有不犯錯,不哭鬧,不添麻煩才能獲得短暫的平靜。沈嘉貞藏在暗處,將自己用力裹緊,度過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光。

十歲那年,奐真出現在她的生命中,手中舉著火把。他們在一起生活八年,奐真待她視如己出,凡事同她商量,買什么牌子的洗漱用品和衣服鞋襪,全聽她自己的意思,從不強加任何要求。生活并不奢侈,但豐足。直到沈嘉貞成年,搬到大學附近的小公寓獨自居住,而奐真則跟從她的心,周游列國繼續游學創作。沈嘉貞知道這已是最好的生活,她生命中第一次觸摸到光。

而遭遇顧一喬,始料未及。

沈嘉貞花了八年時間才從黑暗中走出來,而他一出現,卻又令她回到那熟悉的洞穴,仿佛只有那里是安全的,不被傷害,冷眼旁觀。任憑外面的世界變化莫測,她卻只想這樣靜靜地看著他,地久天長,白頭到老。

后來有一次在去郊外的公車上,無意中聽到電臺里播放林宥嘉的歌,名字叫《浪費》。年輕憂郁的男子一個人靜靜獨白,冷感的聲音,竟是如此無所畏懼。

沒關系你也不用給我機會,反正我還有一生可以浪費。

親愛的奐真,我想你會明白這種感受。永恒的孤獨與永恒的愛情,兩者有相同的本質。

PART5 唯一一次靠近那個人。

再見到陳夢恬是在圖書館門口。深栗色長發的少女忘記帶傘,站在門口對著大雨發呆,連背影都那么鮮活動人。難怪顧一喬喜歡。

沈嘉貞沒有喚她,默默站到她身邊,準備撐傘離開,這時聽見陳夢恬喊了自己的名字,于是回過頭,卻又陷入沉默。

兩人竟因為一個男子而生分了,這在之前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隔了一會兒,沈嘉貞先開口問:“最近好嗎?”

“對不起,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我戀愛了。”陳夢恬鼓起勇氣,咬著紅嘴唇說,“就是上次在咖啡館拍電視的編導,他叫顧一喬。”

能從她口中得到這個消息,沈嘉貞覺得已經足夠:“沒關系,只要你幸福就好。”

“其實上次他發那么大的脾氣是事出有因,他平時不是那樣。”陳夢恬解釋了兩句,又覺得畫蛇添足,有點不好意思。

我知道。我都知道,甚至比你了解的更多。

但沈嘉貞卻是第一次見到她像小女孩般羞澀,竟然紅了臉,模樣極可愛。原來陳夢恬也有這樣甜美的一面,可見奐真說的沒錯,愛情果真叫人沖昏頭腦。

沈嘉貞即刻心軟下來:“其實你不用跟我解釋。”

“當然要解釋!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因為談戀愛而與你疏遠。”陳夢恬望著她,眼里竟有點可憐兮兮。唉呀,那個盛氣凌人氣場強大的陳夢恬哪里去了,沈嘉貞突然非常想念她。

“以后如果你戀愛了也一樣喔。而且我們約定,結婚時一定要做彼此的伴娘,好不好?”

可是,我已經決定,要在那個人面前一輩子隱藏自己的存在了。

那是連你也無法分享的秘密,是即使喝醉酒說夢話也不會說出口的秘密。它完整而純粹,只屬于我一個人。

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已經擁有了我的幸福。永恒的幸福。

沈嘉貞只覺得心疼。也許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那么孤獨冷靜,但堅強開朗如陳夢恬,也不過是期望一個長久穩定的肩膀。兩人雖是密友,各自要的東西卻大相徑庭。

但顧一喬絕非托付終生的理想對象,他英俊、聰明、才華橫溢、充滿自信,卻也多情、自負、完美主義、喜新厭舊。他是天生的浪子,靈魂永遠在路上。

遠觀怡情,近看傷心。說的大概就是這種人。

所幸陳夢恬沒有繼續糾結于這個話題:“對了,這周日你有空吧?我介紹你和一喬正式認識。”

沈嘉貞連連搖頭:“你們談你們的戀愛,我沒興趣做電燈泡。別把我扯進來。”

“難道你還在生我的氣,還不肯原諒我嗎?”

沈嘉貞驚駭:“你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原諒?拜托,我只想安靜度日,不想見你的一號二號三號男友。”

“可我這次認真了。”陳夢恬咬一咬倔強的紅唇。從沒見她這樣重視一個人。她的前任們甚至沒有機會受邀來見沈嘉貞,只在陳夢恬唇邊輕描淡寫地略過,誰是誰,沈嘉貞從來沒有放在心上。

“真是受不了你,你再說我要走了。”沈嘉貞話完,撐起傘便往外跑,誰知陳夢恬亦早有準備,挽著她的手臂便跟了去。

雨越下越大了。

沈嘉貞到底還是去了。

約在一家知名的日本料理店,據說菜式極簡但價格貴得驚人,需要提前一個禮拜預定座位。沈嘉貞選了款式簡單的淺灰色娃娃領襯衣和黑色牛仔褲,披一件風衣去赴約,遠遠看見陳夢恬和顧一喬已經到了,于是走過去坐在他們對面。

沈嘉貞再一次清晰地看見那個人眼底稍縱即逝的詫異,如此熟悉,像一個玩了很多很多年的游戲,她早已通關,而他尚未找到訣竅,百思不得其解。

陳夢恬為他們介紹:“這位是顧一喬。”

我終于見到你,和你坐在一起。

“我好像見過你。”記憶的匣子突然被打開,他聲音的形狀在空氣中編制成型,是這樣獨一無二。

是的。你見過我。過去的三年里,每一次你出外景、和朋友聚餐、或是去看話劇,我幾乎都在現場。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你當然見過她,我們在咖啡館相遇時,她就坐在我的對面。她是我的閨蜜,名字叫沈嘉貞。”

一句話也不說,就這樣看著他。近乎貪婪地觀察他眼里熟悉的詫異,細小的驚喜,片刻的溫柔,還有模糊的記憶——

“三點水的沈?嘉獎的嘉?忠貞的貞?”

全對。

又一次。

沈嘉貞的笑容漸漸漫上臉龐,終于迎著他溫柔的眼,伸出手向他,“好久不見,顧一喬。”

直至他們的手重疊。

那個深秋的午后,是她此生唯一一次鼓起勇氣靠近那個人。當時所有的場景、光線、溫度、氣味、聲音、形狀,他的穿著、發型、語氣,甚至是握手的力度、說話時的手勢、熬夜的黑眼圈、喝了一半的梅子酒,都被她一一記錄,整理,深藏于心。

一生一次的戀愛,唯有記憶永垂不朽。

夜里,沈嘉貞獨自坐在屏幕前,看微博,寫郵件,一瓶甜酒加冰喝至薄醉。

奐真,你有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并不想靠近,生怕驚擾了他。沒有占有之心,只需遠遠觀望,就足以燃燒一生。他存在于這個世界,和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就是最浪漫的事情。至于他愛上誰,和誰在一起,那根本是不重要的事。

就算是浪費也沒關系。浪費就浪費好了。反正那個人不是他,也會是別人。倒不如是他。我寧可是他。

愛到害怕失去,所以不想擁有。一個人的天長地久,簡直浪漫至死。

這樣的愛已經是最最豐盛的狀態。

PART6 她的眼睛和你有一點像。

半年之后,陳夢恬與顧一喬不出意料地分了手。

陳夢恬憔悴得不成樣子,向學校請了一個月的病假。她投入了太多的精力熱情,以至于真正面對顧一喬的冷漠和厭倦時,她恍然如夢,無力抽身,如同突然被剪斷翅膀的鴿子,毫無預兆地從高處墜落,沒有任何緩沖,只能任憑自己毀壞、崩塌,最終潰不成軍。

沈嘉貞去探望她。

她的房間漆黑一片,透露出腐壞的氣息。如此熟悉。沈嘉貞連忙上前扯開用夾子封緊的窗簾,開窗透氣,光線順勢傾瀉,她見到了陳夢恬。

深栗色及腰長發被全部剪斷,緋紅嘴唇變作蒼白,仿佛一場戀愛已經耗盡全部青春,令美麗少女一夕老去。沈嘉貞震驚不已,一句安慰的話也講不出來。

愛,竟有這樣大的破壞力。可使一個人脫胎換骨如同重生,亦可徹底摧毀,萬劫不復。疼痛或可消除,傷痕永不褪去。

沈嘉貞緊抿著唇,俯下身去擁抱陳夢恬,像擁抱多年前的自己。

“你瘦了這么多。”可就算瘦成這樣,身體卻并不輕盈,太多腐爛的感情淤塞于此,她的內心幽暗荒蕪。誰能想到愛情竟成了致命武器,殺死了她健康快樂的心。就像一條被大海遺忘在在岸上的魚,奄奄一息,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吮吸著她,卻沒有一朵愿意把她帶回海里,帶回深藍的夢境里。

“跟我去吃點東西吧,我們去你最喜歡的餐廳,你最愛吃烤乳鴿了。”沈嘉貞喚她名字,眼里不知不覺已經盈滿了淚,“陳夢恬,陳夢恬。”

蒼白的少女沒有任何回應。沈嘉貞在地上無數的紙巾中發現了不少揉成一團的白紙,她撿起來,每一張的開頭都是:一喬,我不愿與你分手,我從未如此認真地愛過一個人,這半年來我一直在努力,我可以為你改變……

“他不肯接我的電話,短信也石沉大海,現在索性關機了。”嘶啞的嗓音如同在刀刃上行走,陳夢恬把臉蒙在被子里,開始哭泣,“他一定是換了手機號,他不想再見到我。”

“可是愛一個人,怎么可以說忘記就忘記呢,說一句不愛了,說一句太累了,就可以把所有的記憶丟在一邊,然后永不相見嗎?那么那些過去算什么?那些美好時光又該去哪里溫習?”

沈嘉貞不知如何安慰她。如果可以回到最初的起點,她當然不會帶陳夢恬去那家咖啡店,不會邂逅顧一喬,便也不會承受這些痛苦,糾結,悲傷,可是如此一來,如果不曾相遇,現在的陳夢恬又會和誰在一起,又會為誰哭紅眼睛,瘦成如此模樣。

她不知道,自己與陳夢恬選擇的方式,究竟誰比較幸福,誰又比誰快樂一些?

她也無法告訴陳夢恬,那一天在日料店,當陳夢恬一臉甜蜜地去洗手間時,顧一喬曾看住她的眼睛,眉眼間笑意濃郁得化不開。

“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我?”他的聲音如在夢中,描繪出催眠般的魔力。

于是用力傾聽。不打算作答。

“你既然愛我,又不靠近我,這是為什么?”他身上淡淡的香,像海洋,微微的潮,深深的藍。

于是用力呼吸。繼續沉默著。

“如果是你的話,我可能會答應呢。”他吐出的話語,親密得叫人臉紅,“因為——你的眼睛,很像一個我認識的人。”

所以,你很早就知道了。

沈嘉貞左手托著腮,認真想了一會兒。然后搖搖頭,看著窗外的落葉,輕輕說:“冬天就要到了。”

奐真。我開始明白,為何你堅持不婚。原來愛的燃燒或永恒,與美貌智慧全無關系,唯一相關的,大概只是運氣。

可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不喜歡碰運氣的事情。

陳夢恬回來的時候,沈嘉貞已經離開。顧一喬什么也沒有說,兩人安靜地吃完了一頓貴的離譜的晚餐。結賬時,陳夢恬發現他的錢包里有一張他和另一個女子的合影:“是家人嗎?”

“只是一個老朋友罷了。”顧一喬并沒有掩飾,只是輕描淡寫道,“一直放著,忘了拿出來。”

事實上,直至他們分手,那張照片依然占據著那個位置,顧一喬甚至沒有想過要放到夾層里。陳夢恬隱約感覺到這個人對于顧一喬是如此重要,超越了“前女友”的概念,在他心目中占據了類似于親人的高度,只是他從未提過,生活中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有這樣一個人真實存在。這讓陳夢恬十分不安,每次眼角的余光瞥見,那人仿佛都以一種“永遠”的姿態嘲笑著她,好像她的出現只是“曇花一現”的偶發事件。

——事實竟也如此。

“我一直很好奇這個人究竟是誰,所以我把它偷了出來。”陳夢恬的眼睛一亮,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張掌心大小的照片給沈嘉貞看,“你說,這個人會是誰?”

目光觸到照片上容顏清冷的女子,沈嘉貞頓時愣在那里。

她當然知道這是誰。

陳夢恬沒有注意到她的反應,雙眼只是緊緊盯住那張照片,喃喃道:“仔細看起來,她的眼睛倒和你有一點像。”

正當沈嘉貞不知如何回應時,手機鈴聲突然響起,“這個鈴聲是……”陳夢恬閃電似的躍到床頭,不禁激動地掩住了嘴:“是他!”

可手機拿在手里,卻遲遲沒有接起。她猶疑了片刻,轉而交給沈嘉貞:“你幫我聽,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現在這樣……”

沈嘉貞微微皺起眉頭,此刻的陳夢恬可憐得像一個嬰兒,眼巴巴看著她,生怕錯過,又不敢面對。

別無選擇。指尖滑動屏幕,顧一喬的聲音便近在咫尺。

“陳夢恬,你偷了我的照片。”語氣是如此冰冷。像是把感情抽離了身體一般,叫沈嘉貞感到不寒而栗。

“她出去旅行了,手機暫時由我保管。”她盡量穩定自己的聲音。

“那么請你轉告她,回來之后聯系我,我來拿照片。”

就在電話快要掛斷的瞬間,沈嘉貞突然說:“照片在我這里。”

聽筒被重新置于耳畔:“你是誰?”

“我是沈嘉貞,你要的照片在我這里。”

“很好,下午我來拿,發短信告訴我地址。”顧一喬隨即掛了電話。

沈嘉貞把照片放進包里,起身穿上外套,看到陳夢恬疑惑的目光,輕輕說:“你不是想知道她是誰嗎。”

而我想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什么。

PART7 只談風月不談戀愛。

下午三點鐘。顧一喬出現在沈嘉貞的門外。

這在之前根本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真實發生的時候,卻由不得沈嘉貞任何猶豫考慮,因為顧一喬顯然沒有耐心,他幾乎是砸響了門。

“你是誰?”這是沈嘉貞開門后,迎接她的第一句話。

“告訴我,你究竟是誰?你為什么住在這里?”顧一喬幾乎是咆哮了。這個地址,這間公寓,這里所有的裝修布局家具擺設,都凝聚了他的心血,那么多年竟沒有多大改變。

“這里是我家。”沈嘉貞抬起頭看住他的雙眼,這個人此刻與自己站在同一屋檐下,卻仿佛自然而然與屋內的一切自動融為一體。而自己周圍的那條分界線,不知不覺已經消失不見。

“你和梁奐真是什么關系?”顧一喬突然覺得她的眼睛,和那個人驚人的相似,不,簡直一模一樣。

“我是她的女兒。”

“你撒謊!奐真根本沒有結婚,哪里來你這么大的孩子?”顧一喬斬釘截鐵。

“她是我的養母。”沈嘉貞如實相告,“我父親是她的表哥。父母離異后我一直跟她生活在一起。”

顧一喬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瞬間柔軟下來:“難道她說的那個人是你?奐真曾說她和一個友人同住,難道說的就是你?”

“我從十歲開始與她相依為命,一直到我考進大學。”沈嘉貞把那張照片還給他,“我們認識已有十年。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朋友,老師。”

而沈嘉貞不知道的是,十年前,正是顧一喬去機場接梁奐真回到這里,十年后,同樣是在這里,顧一喬遇見她最親的人。

沈嘉貞輕輕問:“那么,可以告訴我你和奐真的故事嗎?”

男子仿佛沒有聽見,緩緩走過每一塊木地板,指尖碰觸著每一寸墻壁和家具:“這里,原本是奐真的工作室。她以前總愛窩在這里畫畫,喝茶,發呆。她早期的作品幾乎全部誕生于此,那時,她還只是一個高中生,就已經拿了那么多獎,許多媒體來采訪她,照片被登在報紙上,風光無限,前途不可限量。”

顧一喬走進書房,熟稔地打開左邊第二排最底下的柜子。奐真走后,她的書柜原封不動地保留原樣,沈嘉貞只是增加了兩個柜子用來放書,她不想奐真回來時覺得陌生。

“看,這個箱子里是她所有的獎杯和獎狀。”顧一喬捧出一個普普通通的瓦楞紙箱,“其實呢,奐真從小就特別討厭參加比賽,她總說畫畫應該是自由地創作,是與神對話的瞬間,一旦要比較出高下,便失去了畫畫的意義了。”

他又指著最下面一排整整齊齊擺放的《新蕾》雜志,俯身從中抽出一本:“奐真最早就是為這本雜志畫插畫,一畫就是十年。雜志十周年紀念的時候,奐真還特意畫了一幅祝賀作品送給雜志社。”

“那么,你和奐真是好朋友?”沈嘉貞幾乎都不知道這些事,奐真從不說她的過去,也從來不炫耀她的作品,甚至也不談論她的工作。她像是一個巨大的謎題,無法從正面解開,只能從細枝末節處隱約拼湊。

“是。”顧一喬無限感慨地撫摸那些過去羽翼的影子,“我們在高中時相遇,那時她多么耀眼啊,而我只是個靠臉蛋混日子的家伙。”

“可為什么她從來沒有提起過你?”

“也許是她不想記起那時發生的事情吧。”顧一喬沉默了一會兒,從口袋里取出那張兩人的合影,“這是我們畢業時拍的照片,之后她選擇了出國,而我留在這里。”

“為什么不一起去?”沈嘉貞鼓起勇氣問:“你們不是戀人嗎?”

暮色四合的房間內,他的聲音隔了許久——久到沈嘉貞以為他不想回答,于是站起身想去開燈——才緩緩地浮現在微涼的空氣中。

“不。我們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顧一喬最初并沒有注意到梁奐真。她太平凡了,外貌并無驚艷之處。而他是學校里公認最英俊的男生,剛進校就被許多學姐搭訕,周旋于眾多女生之間,日子過得飛快。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留心到她的呢?大概是那一天,顧一喬送女生回家之后發現自己的書包還丟在教室里,只好回學校去取,看見梁奐真一個人在空無一人的走廊里畫年級黑板報。她揮動著手里各種顏色的粉筆,時而彎腰,時而踮腳,時而抱著雙臂沉思,時而站到凳子上大展拳腳……難以想象她小小的身體里竟然蘊藏著那么大的力量。

顧一喬突然忘記了自己回來的目的,只是小心翼翼地站在遠處,害怕驚動了她。直到最后,看到完整的圖畫在她筆下一氣呵成,他忍不住大呼完美。奐真嚇了一大跳,回過頭來看他。只見少女滿頭滿臉的粉筆灰,一雙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像受驚的小鹿。

這才發覺她的可愛。以時間晚了為由要送她回家,沒想到梁奐真想也不想便拒絕了,理由簡單的令他費解,“我自己有手有腳,為什么要你送?”

顧一喬由此知道她是個不易接近的女孩子。也罷,他身邊最不缺的就是女孩子。

后來,他的女朋友換了一打又一打,清一色的長發、纖細、美麗。而梁奐真,已經展露出絕佳的才華,作品開始頻頻拿獎,被學校視若珍寶,逐漸成為焦點人物。偶爾在學校里遇見,至多也只是眼神片刻交流,如陌生人般擦肩而過。

轉折點是高二的某個晚上,學生幾乎都要已經走光,顧一喬和學妹在校園里散步聊天,他提議兩人去頂樓逛逛,那里是校長和教導主任辦公室所在,尤其安靜隱秘,平時禁止學生上去。

兩人躡手躡腳上樓,走廊里沒有一點燈光,安靜得叫人害怕。他們只覺得緊張刺激,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正當顧一喬吻向女孩的時候,突然聽見一扇門打開,副校長從里面走出來,迎頭撞見了他們,而身后跟著的人竟是梁奐真。

那一晚的月光特別好,溫柔地灑在四個人身上,無人說話。

事情就這樣掩蓋下來,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緘口不言。只是顧一喬再碰見梁奐真的時候,總會心悸不已,只因他們同時擁有一個巨大的秘密。

真正東窗事發是在一個記者筆下,那時梁奐真剛剛獲了大獎,那名記者前往她家里采訪,正巧目睹了她從副校長的車里下來,舉止十分親昵。

梁奐真的光明前途就此打住,她再也沒有參加比賽,再也不曾登上領獎臺,轉而開始為雜志畫插畫以及自由創作。副校長不久被調到另一所郊區的學校去做后勤工作,發誓再也不見梁奐真。他的老婆也來學校吵鬧過好幾次,言辭激烈不堪,最后還是離了婚。而梁奐忍受著他人的眼光和指指點點,高三畢業典禮一結束便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座城市。

唯一送她的人是顧一喬。

他們的友誼是在事發之后。梁奐真從眾星捧月的高處跌落,所有人見到她都退避三舍,上課吃飯都是一個人,日子過得十分辛苦,于是一下課就躲進她的工作室里。而顧一喬惹上了麻煩,他甩掉的女生找了人來教訓他,是社會上的幾個無所事事的流氓無賴,成天在校門口堵人。他迫于無奈,又或許是真的有些累了,暫時收斂起自己的花心,半真半假地裝起了乖乖牌。

事實上,也只有顧一喬敢靠近遍體鱗傷的梁奐真。她是真的愛上了那個人,失去他之后,她悲痛欲絕,開始沒命地畫畫,一畫就是一整天,顧一喬就陪著她,在沙發上睡覺看書,半年下來成績反而大幅提升,甚至還自學了吉他。

那時候梁奐真的父親已經揚言要與她斷絕關系,似乎是想把她送出國眼不見為凈。顧一喬便照顧她的生活,自己省吃儉用,吃穿用全買給她最好的,讓她衣食不愁專心創作,一直到高三畢業。

連顧一喬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要對她好,但他總覺得她走到這一步有自己的責任,如果他曾經去勸她,讓她早點離開那個人,不要再錯下去,也許一切就不會發生。也許她就不會跌得這么重,這么痛。

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只是兩只刺猬相互取暖。

梁奐真跟他談梵高、蒙娜麗莎、達芬奇,顧一喬便彈著吉他,聊他那些形形的戀愛經歷,他們一個把生命奉獻給藝術,一個則崇尚身體靈魂的享受。顧一喬笑說他們之間只談風月不談戀愛。這句話當真一點也沒錯。

到最后他們也沒有在一起。

畢業典禮那天,班級集體照,梁奐真被排除在外。所有人都在高唱校歌,互相擁抱,只有她靜靜走遍了學校的每一個角落,輕聲說再見。

唯一一張照片,是顧一喬找到她之后拉著她一起拍的。照片上兩人額頭相抵,梁奐真到這時候才微微露出一點笑容。

彼時,梁奐真十八歲。顧一喬眼看著飛機帶走了她,還有他們的青春年少。

他甚至來不及告訴她,其實自己是喜歡她的。

七年之后梁奐真歸國,顧一喬去機場接他。他已經長到1米87,那么高的個子,俊美的男子在機場緊緊擁抱她,幾乎窒息。

梁奐真回來是為了參加父親的葬禮,那也是她第一次見到年幼的沈嘉貞,頓時心生憐憫之心,那時她已經決定終生不婚,于是想要收養這個孩子。

梁奐真離開的七年里,顧一喬的改變可謂脫胎換骨。他不再濫情,反而收了心,大學學的是影視編導專業,畢業后憑努力在電視臺站穩了腳跟,做了節目編導,事業風生水起。他甚至裝修了梁奐真的工作室,以便她回來之后能安定下來。

但是梁奐真卻拒絕了他的追求,她選擇了自己的生活,顧一喬并不在其中。

在國外七年,她已經成為獨當一面的插畫師,有了自己的事業和追求。她不再是那個受人排擠需要照顧的柔弱少女,她甚至不需要一個男子來介入和安排她的生活。她已經有了沈嘉貞,這意味著責任和承擔。對她而言,就足夠了。

顧一喬與梁奐真在同一片星空下重逢,卻再次離散。

PART8 如同花一樣綻放。

門鈴響起。沈嘉貞去開門,只見門外站著陳夢恬。

“顧一喬在嗎?”她剪了發型,換了一身衣服,看起來似乎找回了自己,“我考慮了很久,也想來聽聽這個故事,好讓我死了心,重新開始。”

陳夢恬自然一眼就看到了沙發上的顧一喬,她努力露出了一個微笑,獨自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落座。沈嘉貞暗自佩服她,可見置之死地而后生,不過半天時間,陳夢恬從此刻起宣告復活。

沈嘉貞向她簡述整個故事。末了,一聲嘆息。

三個人一時間百感交集,最后是陳夢恬打破沉默:“真是個傷感的故事,那么梁奐真現在又在哪里呢?我好想見見她。”

沈嘉貞搖搖頭,“她又去了國外游學,我們之間只是用明信片和E-mail往來。不過,每年圣誕奐真都會回來。”

手里的杯子落了地,“啪”一聲,碎片如同花一樣綻放。顧一喬抬頭看著沈嘉貞,聲音竟然有些顫抖,“你是說,奐真還活著?”

“你在說什么呀,她當然活著。”沈嘉貞瞪大了眼睛,那雙眼睛像極了十六歲的梁奐真,那么清澈無辜,像受驚的小鹿。

顧一喬的聲音更加顫抖:“那么三年前我參加奐真的葬禮又是怎么回事?那時候奐真所有的親戚里,我并沒有看到你。”

“不可能!你胡說!”沈嘉貞一聲驚叫,全身開始不聽使喚地抽動,陳夢恬急忙抱住她,只聽她不斷地重復同一句話,“奐真怎么會死呢?奐真在國外呀,她要找靈感,她去國外游學了呀……”

真是可笑,奐真沒有死,我為什么要參加莫名其妙的葬禮。

陳夢恬和顧一喬面面相覷,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葬禮怎么可能有假,如果死的人不是奐真,顧一喬又怎會當著眾人的面哭到失態,在之后的三年里不斷地交女朋友。他心里有一個巨大的空洞,仿佛怎么填都填不滿。

那都是因為永遠的失去了奐真啊。

“你剛剛說,你們是用明信片聯絡?那些明信片在哪里?”陳夢恬一語驚醒夢中人,此時的沈嘉貞已經癱軟在沙發上,目光指向客廳儲物柜上一個橘色的宜家盒子。陳夢恬拿過來打開一看,里面果真整整齊齊存放了幾十張明信片,她遞給顧一喬。

“這是——”男子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他仔細看過每一張明信片后,對陳夢恬搖搖頭。

這里面沒有一張是從國外寄來的,所有的郵戳都來自于本市。

是沈嘉貞自己寫給自己。

不,是她寫給奐真,又假裝奐真寫給自己。

“顧一喬,你說奐真死了,她是怎么死的?”沈嘉貞輕輕問。

男子坐到她身邊,緊緊握住她的手,答道:“是飛機墜毀。三年前,從上海飛往巴黎的航班,奐真就在上面。”

他的聲音真好聽。每一次,都會讓她聯想到房間里的一把椅子,舒服,堅固,穩妥,足以包裹住整個身體的曲線,讓人安心地交出自我。

那是屬于顧一喬的聲音的形狀。

安靜的房間里,再也沒有人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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